上中学的时候,我每三个礼拜都去学校对街小巷里的动漫小铺准时打卡,买一张《火影忍者》DVD。盗版商把过去三周在日本电视台播出的三集动画烧在同一张碟上,加个和内容毫不相关的主题封面,卖个10元。这样的“连载”是十分原始的追番,而且三不五时就有“跳票”的可能。每当这个时候,就是动漫迷们“爬墙”的窗口。
一次《火影忍者》的“跳票”,老板给面露失望的我推荐了《闪灵二人组》。主角之一美堂蛮,有一绝招叫蛇眼,与他对视者会产生幻觉。这招所向披靡,唯一缺点是一天之内不能多次发动而且对身体消耗巨大。
在一场战斗中,美堂蛮居高临下对着敌人,他人纹丝未动,但是敌人却从四面八方遭受到拳脚攻击。众人都觉得,是蛇眼造成的致幻作用,让敌人和围观者以为“空气能打人”。然而剧情很快揭秘,其实是美堂蛮移动速度足够快,飞速攻击敌人然后飞速回到原位,摆好原来的pose,给人超自然攻击的错觉。
我们想当然地觉得高手会发动绝招,而我们肉眼看不到的是他依靠刻苦和笨办法,输出了单纯的物理攻击,同时还保持了自己孤高的身体姿态。
我有十几年没想起过《闪灵二人组》和美堂蛮了,但是在看诺兰新作《信条》的过程中,这个用牛刀做小菜的高逼格战斗风格,浮现在我的脑海。
想来,《信条》以及诺兰多部前作,都有类似的创作规律:一个并不复杂的剧情,一个几乎原始的概念,通过最硬核的实拍制造眼花缭乱的形式花活儿,打造一系列让人惊掉下巴的视觉奇观,留下一个高冷的电影美学姿态。
诺兰电影多位男主角的行事风格和他自己的电影创作思路如出一辙。
《蝙蝠侠:侠影之谜》一上来就说了,一介凡夫布鲁斯·韦恩的衬衫之下可以伤痕累累,但是蝙蝠侠作为符号必须是完美的黑暗骑士;《盗梦空间》中层层嵌套了多重复杂梦境,险象环生,而梦外人一看,不过是小李子洗白顺利回了家;《致命魔术》中的贝尔双胞胎,两兄弟都过着双重生活,半条命不能见光,手指头都剁下来了,就是为了呈现舞台上天衣无缝的瞬间移动。这些,就是各中最典型的代表。
在《信条》之前,作出如上描述,我是有亏诺兰的成分的。出发前,我还在唱自己的老调:欣赏诺兰很多年,但是他距离封神总有一段距离,因为他的电影在华美形式之外缺少让人共情的能力。主角都太强了,强大到是某种概念的化身,他们或许有着七情六欲,但是都被封印在伟大的目标之下。
《信条》之后,我必须承认,诺兰在前面提及的每一条规律上都再一次实现了自我突破,而从前遭人诟病的方面也惊现巧思藏拙。我几乎有点希望能逆转时空,收回自己的话。
诺兰曾经被评论界围剿,说他的电影总是死老婆,情感世界太薄弱。他自己也在采访中头铁直言:我就是不擅长拍感情戏。
然而,万万没想到,《信条》最超越我期待之处,就在于这位极客导演终于用一贯的理工科思维,拍出了让人内心一软的人情味。
我们容易盲目觉得,高手就应该用高招。事实上,看聪明人用笨办法执着做事,更容易让普通人共情。
算了,放下矜持直说了吧:《信条》简直就是一封情书!诺兰,这次浪漫惨了!
《信条》中的诺兰式浪漫有三宝:重工美学、阶层幽默,土味言情。
首先不得不提的还是这个美学形式。
基于早期的影片预告物料,影迷就敏锐地察觉到《信条》某些设定和作为关键词的这个回形文字TENET,乃至影片在视觉上的技术突破,都让人联想到李安的《双子杀手》。
确实,两片如果联系起来看,其实是有不少观影乐趣的。决不是说要比个谁高谁低,而是去体味两位大导在电影技术和形式的探索过程中各自的突破和那种心有灵犀之处。
比如,当时很多评论质疑这个120帧的必要之处。我以为,《双子杀手》厉害之处很多,120帧的必要或许还真不单纯在动作设计上,反倒是在细微处藏着重大突破。
真是技术达人的话,影片开头的两个镜头应该就能把你看嗨。你仔细看看比利时列日火车站的这个造型——无数平行的白色长条。想象一下,身着过密彩条上衣的同事从你身边经过,你什么感受?像这样的一个空间在运动镜头中,你不晕菜就奇了怪了。
但是,在高帧数镜头下,镜头一摇,它就是很稳,而且清晰,超越了肉眼视觉。这个画面,其实是我们从来都没有透过电影镜头看到过的一种状态,李安拍出来了。
《信条》也是一样。诺兰下手的对象是摄影机记录画面的时间,低调奢华地把形式揉到细节里,同样出手不凡。
全片开场,绝不是随便拍拍交代一下场景而已。仔细看,《信条》前三个镜头全部都是摄影机倒退移动,景别跟着变化。观众或许思想还没跟上,但是感官绝不会掉队。时间向前,空间向后,预示着从我们进入影片开始,就参与了一个逆转相扣的结构之中。
而后,影片时空逆转的概念逐渐展开,视觉奇观一个接着一个。虽然有无数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技术蕴藏其中,但是肯定免不了的就是一个我们都很熟悉的原始手段:正拍倒放和倒拍正放。
单在华语电影历史上,上世纪20年代的神怪武侠片中就大量使用这样的手法了。影片最核心的视觉呈现就是基于这个记录与播放的顺逆之间,这正是把电影最最原始的形式探索到极致,运用到骨髓。
诺兰在幕后花絮中坦言,《信条》是一部间谍片,自然而然需要在全世界范围内取景拍摄。同理,《双子杀手》也以多个外景地清晰地分割了叙事章节。
在利用空间去辅助叙事和塑造人物这个层面,还是李安大师道行深,比较下来,诺兰还是有一定短板。
《盗梦空间》选择巴黎取景,事实角度是源于法国对好莱坞制作的免税政策驱动。当然最终巴黎折叠一幕是花了大功夫,效果也是一流,但是单就故事层面来说,如果他们折叠了圣彼得堡、科隆或是伊斯坦布尔,也未尝不可。
李安则不同,他的选景不服不行。《绿巨人》中,浩克在荒漠峡谷飞身天地之间一幕的气魄,至今是好莱坞超级英雄电影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手笔。
《双子杀手》中的三段重要动作场面,全都是技术、形式与叙事和人物塑造之间的奥妙结合。
史密斯与自己的克隆体初识于哥伦比亚彩色小镇,耀眼日光和大量明媚色块,反衬两个人物的一袭黑衣。这个段落中的大量追逐画面,是高帧数摄影在动态中捕捉细节的一次大展拳脚。
两人摊牌的一幕发生在布达佩斯地下墓穴,摄影机测试了黑暗中甚至是水下打斗拍摄。这个白骨累累的空间内,二人展开的是关于生死,个体与群体的辩论。
最后的大决战,在十分令人玩味的美国超市中上演。在这里动用了大量爆破,观众能够在高速镜头中看清食品杂货喷射的碎屑。在这里,情节上我们发现克隆已经大量存在,当生命体可以和代表消费主义的超市商品一般被无限复制和售卖,自然也可以一样被炸成碎片,弃之不理。
《信条》在空间的选择上保持极简主义,让位于已经足够复杂的时空结构本身。但这并不意味着诺兰没有把逆行的概念贯彻下去。
我们的主人公(约翰·大卫·华盛顿)与反派大boss安德烈(肯尼思·布拉纳),一黑一白,一个出身草莽,一个是old-money贵族。
当后者制造了逆时武器,把自己的生命和世界的安危扣在一起,让自己成了“执剑人”,随时准备向内坍缩,拉全世界走向毁灭;前者则选择了裂变分身,把自己分布在时间的各个角落,向外无限扩张。两个人的运动和命运从头到尾形成相逆的原子对立态势。这种阴阳交尾,意外流露一股禅意,中国观众看起来或许更有一番滋味。
关于诺兰电影没有人情味的问题已是老生常谈。我们或许可以说得更过分一点,那就是进入大制作时代的诺兰电影里的人物,无论他们自己怎么说,都不怎么接地气,因为他们看起来都不差钱。
连利用了财富差距概念的《黑暗骑士:崛起》里面,猫女赛琳娜那所谓哥谭市老城区的公寓,也就是个波西米亚风,看不出多么悲惨。
当一部电影的投资规模和市场野心来到了《信条》这个级别,在制作方面势必需要做出对过于在地化细节的规避。可是,当观众,尤其是海外观众,无从判断主人公的经济阶层和文化背景,男男女女都高高在上,共情效果可想而知。这电影看得多干涩啊。
《盗梦空间》特别有意思的一个细节是第一组梦中梦的崩塌——斋藤被按到地上,发现自己家的克什米尔毛毯居然是化纤手感的——因此发现这是个梦!
梦境设计师的经济基础限制了他的想象力,盗梦团伙的屌丝气质和他们的客户/目标的精英地位,一下子拉开了。你就能理解为什么柯布需要这些权贵的帮助去实现自己回家的心愿。况且,钱,终归是大家都关心的话题,看到人拿贫富悬殊开尺度刚好的玩笑,大多有趣。
诺兰宇宙不可或缺的迈克尔·凯恩,在《信条》中戏份极少,但是他的角色开启了全片少有的幽默时刻。一种诺兰电影中,久违了的,在时间中被削去了的,英国式的酸味儿幽默。
出于任务需要,身为CIA特工的男主需要打入世界顶级权贵圈子,他根据情报搭上了迈克尔·凯恩饰演的深藏不露英国老绅士。后者上下一打量,直接吐槽男主穿得上不了台面,肯定会暴露身份,继而慷慨解囊,甩下钛合金黑卡一张。
几场戏之间,有了置装费的男主在穿衣品味上飞速提升。然而,当他第一次见到女主(反派的女人),几秒钟之内就惨遭揭穿。有钱人也不是那么好装的,更不是那么好骗的。反派一方在金钱和智力上对正义的一方全面压制。
更要命的是,我们的男主显然对眼前的白富美一见钟情。二人之间巨大的悬殊也通过关于穿衣打扮的寥寥几笔就跃然纸上。主角如何干掉此时尚未露面的大boss,取代他,得到这个白富美,成了观众心目中一个不言而喻的问题。
如此一来,主角被打上了阶层属性,让这个人有意思得多。很不厚道地说,有了金钱的概念之后,观众更容易在电影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正是因为观众一路跟随开头花公款置办装备都没选对档次的男主,先后进入瑞士私人银行,在海湾体验富人极限水上运动,持续遭受财富震撼教育,后面用一架飞机炸掉银行那一幕才能感同身受体会到和主人公一样的越级的舒爽。
看过影片,相信大家都会格外理解,影片的选角之妙。诺兰通过人物形塑建立了影片最重要的几组矛盾。如何突破这些矛盾,成为人物逆时而上的最大动力。
这种人设,其实也自圆其说地解释了为什么看似平平无奇的男主角就偏偏能成为救世主,而不是一直伴随他左右的那个连名字都取成了尼奥(《黑客帝国》男主名叫Neo,一说重组字母顺序即为the one,意为救世主),无论颜值、战斗力,甚至着装品位和个人魅力全方位碾压男主的雅痞男二(罗伯特·帕丁森)啊。
因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男主自己,他是整个局的布局者、掌控者、发现者,也是演绎者。他之所以是他,因为他就是他。够绕的吧,就是这么厉害。
重点是,当这个人在电影建构的宇宙里已经成了神,他的单膝跪地,就愈发动人了。
烘托了半天,究竟拼尽脑力体力打造了这样一个时空魔方大厦,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公平与正义吗?是为了禁止逆熵武器买卖吗?是为了避免第三次世界大战吗?是为了拯救全人类于核爆末日吗?
不。
这一切,都是为了送给心爱的白富美一只手机——一只黑色的、翻盖的,带按键的手机!
这只手机,起到了《盗梦空间》里那个陀螺的作用——检验时空的顺或逆。每当白富美感到危险或时空怀疑的时候,就可以通过它把自己的时空坐标发给男主,男主就会逆行前来救她。
是的,当你能够在时间中逆行无阻,相当于你拥有了时空旅行的能力。男主过去,现在和未来都穿梭于时间之中,只为守护我们的女主在任何一个时空都能和前夫生的儿子获得平静安稳的生活。
故事来到这个时刻,神秘感已经没有意义,科学解释也可以靠边。原来,这是一个中二的、耿直的、拼命三郎一般的特工如何通过无数次时间旅行而成为心动的守望者的爱情故事啊。
一下子又有了东方古国缠缠绵绵的意味了有没有?
男主到底有多喜欢这女子?男主仿佛在说:我愿化身石桥,受那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经过。
这分明就是技术男骇进了全城的电力系统,只为让每一盏灯及时为你照亮加班回家的夜路啊。只不过,在《信条》的世界里,对比茨维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似乎更为恰当。
“就象你口袋里装了怀表,你对它绷紧的发条没有感觉一样。这根发条在暗中为你耐心地数着你的钟点,计算着你的时间,以它听不见的心跳陪着你东奔西走,而你在它那滴答不停的几百万秒当中,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
诺兰这盘大菜,最后落在这点甜上,着实是出人意料的举重若轻。
信条,所谓世界运行的基本规则,在电影中是被打破而后重建的。
信条,对秩序的构建者来说,是一个男人对心爱的女人的一个超越了时间的承诺。
浪漫到家了。
今日福利 | 欢迎大家转发并在下方的评论区留言,聊聊你对诺兰或《信条》的期待,我们将择优选择两位送出IMAX通兑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