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方格舞台装扮停当,灯光聚焦在场中。观众聚精会神,看表演者次第单独入场,将自己暴露在众人面前。有的表演者胆怯而沉闷,只在台边谨慎地逡巡,不敢步入被灯光照亮的中心舞台;有的却勇敢又活跃,在台上前奔后跑,尽情探索这片新奇的天地。
不,这不是超女快男,不是电视真人秀。这是位于加拿大蒙特利尔的麦吉尔大学(McGill university)的神经科学实验室,在这里神经科学学家迈克尔·米尼教授(Michael Meaney)和他的同行们正在研究婴儿时期所受到母亲的爱抚对成年后心理与行为的影响,而舞台上举止各异的表演者们也并非红男绿女,而是一只只实验室里出生成长的成年大鼠。
母鼠在给幼鼠哺乳时,有时会弓起后背,舔舐爱抚怀中的小家伙,可是这种“慈爱”行为的频繁程度却因母鼠而异。科学家们发现,得到母亲爱抚较少的那些老鼠,长大以后往往对陌生环境充满警惧;相反,“母爱泛滥”的母亲更容易养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后代。更加有趣的是,如果把不那么惯于爱抚的母鼠所生的幼鼠偷偷放到频繁爱抚的母鼠身边,这些幼鼠长大之后,行为举止也与它们养母的子女一样,大多显得无畏而富于探索精神。这就说明,并非是“冷淡”的母亲把怯懦的基因传给了后代,而是由于子女在幼年时期所受到的养育方式不同,才导致了成年之后行为的差异。
幼年时代与母亲的关系(1)对儿女成长影响巨大,并非新闻。事实上,多数人都会对缺少母爱的孩子心怀同情。确有大量科学研究表明,幼年时代经历了母婴分离、被忽略、被抛弃、被虐待的孩子,长大之后罹患抑郁、狂躁等心理疾病、乃至自杀的可能性均比正常家庭的孩子要高。可是,幼年时代的经历,究竟是如何改变了我们人生的轨迹,会对我们的大脑产生怎样的影响?这一切之中的生物道理,要从我们身体深处一条叫做“下丘脑-垂体-肾上腺轴”的神经脉络说起。
下丘脑、垂体和肾上腺一线,是协调我们应激反应的枢纽,也是保证我们的祖先能在危险丛林里生存下来的至关紧要的法宝。当面临外界危机时,我们的下丘脑分泌激素(2)作用于垂体,促进垂体分泌下游激素(3)激活肾上腺皮质,而肾上腺皮质立刻作出反应,分泌皮质激素。在它的作用下,我们心跳加速,体内血糖升高,脂肪被分解,能量被释放,身体迅速进入应激状态。可是,当危急情况过去,一个巧妙的反馈环开始发挥作用——过多的皮质激素进入大脑,抑制下丘脑和垂体的活性,从上游切断这条应激反应,而我们的身体也就回到了和平时期休养生息的状态:食物被消化吸收,能量被储存,免疫系统在体内活跃地巡逻,直到下一个危机到来。
科学家注意到,在幼年缺少母爱的个体体内,应激激素——皮质激素的水平哪怕在和平时期也要比普通个体更高(4),而且这种升高现象往往持续到成年时期。这并不奇怪,缺乏长辈的照顾,对幼年的个体是相当大的危机,直接威胁到他们的生存。于是皮质激素挺胸而出,全面插手机体功能,正是亿万年的自然选择给我们留下的锦囊妙计。而不幸的是,正如许多事物一样,指挥我们的躯体安然度过难关的皮质激素也是一柄双刃剑。当浓度居高不下,它将对我们的身体造成许多损害:机体免疫机能被削弱,睡眠紊乱,心理变得易于抑郁、躁狂、恐惧,并且对酗酒吸毒的抵制能力也相应下降。实际上,许多人都认为快节奏的现代社会里长期存在于每个人心头的危机感,正是一系列心理疾病盛行于世的重要原因。那么,这些由于幼时母爱不足而体内应激激素一路走高的个体,容易受到各种负面情绪的影响,确实也在情理之中。
还不仅仅如此,从幼年时期起就具有高水平的皮质激素,比成年后才面临激素升高,对我们的大脑发育有着更加显著的影响。出生之后,在我们生命的前几年乃至于二十年间,大脑还处在活跃的发育之中。而此时大脑最容易受到各种激素的影响,而改变自己发育的进程。一直面临高水平皮质激素的大脑,发育将相对减缓——譬如对学习与记忆至关重要的海马体,又如运筹帷幄、作出决策分析的眶额皮层在这些激素水平过高的个体内,体积往往较小,暗示这些大脑的发育确实有所不同。相反,掌管恐惧反应的杏仁核却体积加大,活性提高,使得个体更容易受到焦虑情绪的困扰。大脑中这些显著的变化都显示,幼年时代的经历和体内激素的变化,往往比成年后的经历,有着更加持久而难于逆转的效用。
可是,这些发现并不足以让科学家们洋洋自满,他们依旧困惑于究竟是什么机制导致了幼年时期因生活环境不利而升高的激素能具有如此长效显著地作用,竟让在几十年后还阴魂不散地困扰许多人的生活。这一次,米尼教授和他的同行们深入实验大鼠的脑细胞深处,到它们的遗传基因里去探求这个扰人的秘密。
自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DNA双螺旋结构被发现,遗传密码被破解,人们一时间以为自己已经读懂了生命的天书。可是稍微思考一下,就会发现一切并非那样简单直接。在遗传基因组成完全一样的同卵双胞胎之间——尤其是那些因为种种原因被分开,在不同的生活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双胞胎之间,他们的性格、心理、甚至生理上都存在着相当可观的差异。还有,我们手指尖的皮肤细胞和我们大脑里的神经细胞,外观上看起来完全没有相似之处,而实际上它们细胞核之中的DNA里却记载着一模一样的遗传信息——究竟是什么缘故,让它们的命运如此不同?科学家意识到,从DNA序列到生命的外观之间,还横梗着一个又一个不透明的黑匣子,在这些黑匣子里,我们的遗传密码、体内环境和体外环境以极其复杂而又精妙的方式互相作用,共同决定了我们的现在与未来。这其中的一个,匣口已经被揭开,暗箱操作的秘密也慢慢为我们所知,这就是表观遗传修改(Epigenetic modification),现代生物学的研究热点之一。这种机制,是在不改变遗传密码的排序的基础上,通过对DNA和染色体蛋白的化学修饰(5),来达到激活或者削弱基因表达的目的。
在上文提到的皮质激素反作用于大脑里的垂体和下丘脑,切断应激反应的负反馈环里,就有着这么一个关键的基因,会受到决定命运的化学修饰。这个基因的产物,是一个叫做皮质激素受体的蛋白质,它是这个反馈环里最重要的一个节点。它处于神经细胞的细胞膜上,皮质激素进入大脑后,必须要和它结合在一起,才能启动下游的切断反应。而这个基因上,有一段重要的区域,一旦接受了化学修饰,就会大大削弱基因表达成蛋白质的能力。一旦这个基因的表达变弱,产物蛋白的产量下跌,大脑的神经细胞将不再对高水平的皮质激素做出剧烈反应,也就无法有效切断下游肾上腺皮质制造更多激素的反应。长此以往,皮质激素的水平自然居高不下。
米尼教授他们发现,在幼年受到母鼠爱抚较少的大鼠脑细胞里,这个皮质激素受体的基因上确实被加上了不少化学修饰,蛋白产量远比那些受到频繁爱抚的大鼠要低。更加惊人的发现来自于对人类的研究——他们对12名受到童年虐待的自杀者脑细胞进行分析后发现,他们的这个基因上所加的化学修饰显著高于正常死亡者,甚至高于没有受过童年虐待的自杀者。相应的,他们的皮质激素受体的蛋白产量比后两者显著降低。
幼年缺乏母爱,导致基因修饰状态被改变,居然能在数十年后造成如此持久的影响。这个听起来骇人的现象,科学家们却认为,它依然是在物种演化与自然选择中被保留下来、曾经造福我们祖先的重要机制。在瞬息万变的现代社会里似乎听来无理,可在原始的丛林之中,草原之上,如果母婴生活的环境比较危险,母亲很可能无法专注地爱抚子女,加上来自危险环境中的其他危机,会使得后代体内应激激素变高,而这种激素对神经系统的持久修饰,保持激素的高水平,将使得后代在类似的危险环境之中得到更强劲有效的应激反应——毕竟出生的地方也很可能是它们终老一生的地方,这对后代的生存是相当有利的。只不过这来自于远古、深藏在我们大脑深处的记忆,在日常压力司空见惯的现代社会里,也许不再是我们的福音。
然而,如果我们出生在一个相对不幸的环境中,是否我们一生就注定悲剧?显然并非如此。我们的体内有许多复杂的系统,能够互相平衡制约。而且,对基因的修饰、蛋白的表达乃至激素水平的调控都并非不可逆。事实上,有研究表明,被幸福家庭领养的孤儿在与新家庭生活六周后体内的激素水平就将恢复正常。而即便是童年快乐的孩子,长大以后一样可能受到抑郁、焦躁和其他心理疾病的困扰。与其说科学家们在皮质激素受体上找到了锻造我们一生命运的密匙,不如说他们开启了一条新思路,供我们思考遗传与环境、经历与成长、心理与生理,个体与社会之间错综复杂而又充满动态的关系。
1.
本文限于篇幅,只对母亲的影响做单独讨论,并不是说父亲育后代的关系不重要。虽然在许多动物里父亲对抚育后代所起的作用并不大,但在人类显然并非如此。实际上,不但父亲,甚至其他亲属、邻居、甚至幼儿园环境对人类后代的幼年发育的影响极大。
2.
下丘脑分泌、作用于垂体的激素有促肾上腺皮质激素释放激素与抗利尿激素。
3.
垂体分泌、作用于肾上腺皮质的激素主要是促肾上腺皮质激素。
4.
有研究表明,受到家庭忽视引起皮质激素异常升高,而更为极端的不利环境——譬如大量家庭暴力或者被彻底遗弃——则造成皮质激素在后期异常降低。对后者在个体发育上的具体作用研究尚不如前者,但可以肯定的是,维持皮质激素的正常水平非常重要,过低过高都会造成负面影响。
5.
最为常见的修饰是给DNA里相连并重复多次的“CG”序列里的C上加一个甲基,或者给染色体组蛋白上加上乙酰基。
本文转自wanqi博客园博客,原文链接http://www.cnblogs.com/wanqieddy/archive/2011/07/19/2110576.html如需转载请自行联系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