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 钧
北京建筑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现代生土建筑研究与发展中心主任,土上建筑工作室主持建筑师。
夯(hāng)字最初指代劳动时使劲发出的呼声。夯土,意为用很大的力气来捶击土使之坚固。就像古人称呼房屋营建是土木之工,使用生土建造台基、城墙、窑洞、土楼,甚至长城,是中国最传统的建造方式。
用生土建造的房子冬暖夏凉,生态环保,直至今天,中国仍有六千万人居住在里面。同时,由于力学和耐久性能较差等固有局限,生土技术不仅在现代的建造体系中没有一席之地,也被人们认为是落后的象征。从2004年开始,北京建筑大学教授穆钧带领生土团队,持续向传统生土民居取经,用绿色建筑的方法创新现代夯土建筑,营建了200多栋现代化的生土示范房。更难得的是,他们重新挖掘了传统建造活动的社会属性,使其成为一种城乡联结纽带。
在刚刚结束的三联人文城市奖初评中,生土营造技术的革新与现代应用成为“生态贡献奖”子奖项入围项目之一。
口述|穆钧
采写|李明洁
生土代表了人类最原始的建造模式——不经过任何化学转化,简单粗暴地就地取材、直接应用。从旧石器时代的穴居开始,我们的祖先就知道把穴中地面的土踩踏夯实了就不容易泛潮;在泥巴里掺上草,抹在墙面上就不会开裂而且平整。夯土、草泥抹面的工艺,最早就这样出现了。
一直到汉代,这种工艺达到了顶峰,基本上所有的建筑都跟土联系在一起。到了唐代,木结构才基本成熟。到明代,出现了能更好地将砖瓦粘连在一起的石灰砂浆,土的统治地位才开始下降。因为砖的防水性能更好,在北方出现了“银包金”的现象,建筑的外面是砖,里面是土,像明代之后的大量长城就是如此建造的。
随着千百年来大量人口的跨地域迁徙,黄河流域的人们将生土营建的工艺逐渐带到了南方,就像土楼,是客家人带来的。一直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时候,除了官府庙堂和达官显贵,民间的房子还在大量地用土。
△分段版筑夯土。西南地区为什么大家对土念兹在兹?从学术上来说,因为土是一种多孔重型材料,性能极好。
多孔是说它里面有很多的毛细微孔,使得它不仅会呼吸,而且其吸湿能力高达混凝土和烧结砖的30倍,尤其在南方潮湿梅雨季节,土墙可以有效地保持室内干爽。
重型就是说它密度很高,意味着它具有非常好的蓄热性能,白天室外热的时候,土墙就持续吸热,使得室内并不热;夜晚当周围的温度低于墙体温度时,土墙会慢慢散热,使得室内温度不会太凉。可以说,生土墙体能够有效地平衡室内的温度和湿度,并吸收室内空气中的杂质,室内环境舒适度其实远高于常规混凝土、烧结砖建造的房屋。
从现在材科学原理来说,所有的土都可以用来盖房子,无非就是怎么来用这个工艺。但是这些好处,别说大家了,可能连很多技术人员也不太清楚,毕竟这是一个传统的材料。土房子站在钢筋混凝土的房子边上,就显得十分落后。
2004年,我跟随导师吴恩融教授在黄土高原最核心的地带甘肃庆阳市毛寺村,利用性价比最高的当地传统土坯建造技术设计了毛寺生态实验小学。当时我一个人在这个村里面住了一年,跟村民一起盖成了这个小学。
建成之后即使在气温平均低达-12℃的1月,无需任何采暖措施,仅利用40多个小学生的人体散热(相当于3200W的电暖气),教室室内便可以达到适宜的舒适度。而它全部施工仅由村民利用简单的机具实施完成,造价只有600多块钱一平米,与当地具有同等抗震和保温性能的常规砖混房屋相比,仅为后者的2/3。
△ 毛寺村生态小学但是,这个学校在建成之后的几年,就因为太偏远就被撤销了,整个校舍空置下来。而且长期空置,一些墙皮明显脱落。看起来很现代的墙头,也已经长满了草。2016年,学校被空置了一段时间之后,村民说把它重新用来做农家乐,所以他们专门做了修缮。原来防水不行的墙头被他们加了琉璃瓦,墙皮也被刷成了白色。
当时我的学生看到说,哎呀,怎么被村民做得这么丑?只有我自己看得更清楚了,传统生土材料的两个不可回避的致命的缺点:一是它的材料力学性能不行,二是它的耐水性能不行。如果我们要让它真正能够融入今天生活,首先要做得结实安全。
2008年正好我们又接到了一个项目,为被汶川地震破坏的马鞍村进行灾后重建。非常幸运地结识了如今是我们团队顶梁柱的周铁钢教授。在此之前,周老师已经在新疆做了大量十分成功的生土抗震房的试验和推广工作。在周老师的带领下,我们基于现代建筑抗震理论,对当地这些夯土传统民居的结构体系进行了系统地梳理和完善,同时也把它原有的那些建造工具还有建造工艺进行了规范和改良。我们通过组织开展示范建设,将这些技术教授于各户人家。村民们利用倒塌的房屋废墟以及村内的自然材料,累计仅3个月便完成了所有房屋重建。与邻村具有同等抗震能力的新建常规砖混房屋相比,其造价平均仅为后者的1/10。后来,通过总结这些技术和经验,我们出版了第一本《抗震夯土农宅建造图册》用于推广。
受马鞍桥村震后重建项目的鼓舞,2011年在无止桥慈善基金的支持下,我们又回到黄土高原的核心地带,以甘肃省会宁县马岔村为基地,针对夯土技术的现代应用展开进一步的系统研究,有效克服了传统夯土在抗震和耐久性方面的固有缺陷,并研发出一系列适合我国农村地区的现代夯土建造技术、设计方法及其相应的施工机具系统。以此为基础,在住建部的推动下,团队采用指导和发动完成培训的农村工匠带领当地村民的组织模式,在甘肃、湖北、河北、新疆、江西、广东、福建等具有生土建造传统的17个省或地区,完成200余栋示范推广农房和乡村公建的设计与建设。
△ 马岔村民活动中心村民自组织兴建的新型夯土农房的抗震和耐水性能都得到极大地提升,但是令我们没想到的是,建造成本低、性价比高的土房子似乎对村民仍然没有吸引力,他们还是想给房子贴瓷砖。比如我们在甘肃马岔村给贫困村民盖房子的时候,村民老岳一听说盖的还是个土房子,就很真切地担心,因为在村里,如果住破土房子,就意味着将来儿子连媳妇都娶不上。
因为村民如果有钱了要盖房子,他在想怎么盖时,就会看城市的人都是钢筋混凝土楼房,再不济的平房也是砖盖的。随着他们进城打工,慢慢形成了一个价值观,认为城市的就是发达的,发达的就是美的,换句话说:城市的等于美。他们自然就要学这个东西。
而我们回过头来,已经意识到西方的现代化的建设技术和理念直接碰撞的后果。我们的城市已经被工业化、流水线改造后成单一样貌,建造活动实际上进入到一个动荡的价值体系当中。
当我们希望乡村不要学习城市,寻找生态的方式,去盖适宜自己的房子,就变成了一厢情愿。实际上,城市和乡村虽然是不一样的环境,但也是一个不可分割的社会生态整体。探讨传统建造方式在当下社会的可延展性,单纯追求建造的高性价比是远远不够的。
而且,土是有脾气的,不像标准化工业生产出来的水泥,我们脚下不同地区土壤的成份差异很大,甚至村东头与村西头的土质也可能截然不同。在这种情况下,生土因其取材的在地性,本身做不到配方的标准化,同时还需要熟练的工匠手把手地传授夯土的技巧。
△ “土生土长”生土建筑实践京港双城展中,实物展示不同地区的土所以,当村民们想盖房子时,如果他们想模仿的城市只能提出一种选择,只能选钢筋混凝土,这是我们建筑师的责任。我们后来继续研究和推广生土,就是希望可以给大家多一种可能,多一种美的选项。
有一次我开车在路上,经过了一个藏民区,看到他们全村正在夯土盖房子,所有的老公们都站在墙顶上夯土,所有的老婆们都背着很重筐子,踩着很细的木杆上来送土。与现代的建造过程的吵闹而高效相比,这里每道建造的工序都对应一首歌,一道道土墙在歌谣声中被建造起来。夯制出的土墙,特有的层次肌理仍在,就像一面层叠的时钟,叙述着夯筑的过程。
一家盖房子需要几乎全村的帮忙,然后屋主会选一个黄道吉日,招呼大家吃席。这样的建造活动,就像个纽带,将全村的人情紧紧串联在了一起。我看得特别感动,也希望能在自己的项目中延续某种人的温度与联结。
△连续版筑。 青藏高原地区2018年,我们接受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曹璐主任的邀请,由我的搭档蒋蔚老师牵头设计,参与了位于安徽省潜山市万涧村的传统村落保护试点项目,并负责将其中一栋荒废的老房子改造为小型的儿童公益书屋。驻村的项目规划师和我们工作室的思路是一致的,就是如何在一个传统村落里,用一个生态的空间创造联结,激活这个村落的活力与公共性。
实际上这个房子本身是村集体在1981年时一起建的造纸作坊,由土坯砖墙与简易的木构屋面构成。作坊东侧有个用于晾晒纸张的露台,南侧紧邻的高坎上是大片宜人的竹林。曾经那一片的人都用这个作坊里造出来的纸,这个不起眼的土房子也就承载了这里人们的一些共同记忆。
中国各处的乡村因为人口大量被城市吸收之后,传统的社会组织关系现在已经是支离破碎的状态。万涧村也是如此,村里孩子很多都是留守儿童,他们不缺学校的教育,但他们除了学校之外很糟糕,要么父母都出去了,要么母亲留在村里但文化程度不是太高,不知道该怎么去教育他们。所以那边就有很多孩子平时只能在家里看电视,比如有五年级的孩子,连26个字母都说不出。
我们都不希望这是一次情怀化的改造,成为一个偶发性的案例,而是希望未来可以把它彻底交出去,让它在村民的手上持续运营下来。也就是说,我们最关心的是它最后能不能真正地持续生长下去。所以这个书屋看似很小,但对它的改造做得小心翼翼。
△万涧儿童公益书屋 夜景土上建筑工作室后来的改造策略很常规,也很朴素。在保证建筑安全性的前提下,对房子的外部形态尽量少做干预,尽量多地保留物质层面的历史记忆。建筑的土坯砖外墙也出于抗震等结构安全的需求,仅在单层土坯墙内侧做了加筋的水泥砂浆抹面进行了整体加固。
对于室内部分则尽量创造出灵活适用的空间新体验,用一个混凝土曲面的“桌子”,也带来了宽窄、高低、明暗相互更替的空间体验。这使空间可以根据孩子们游戏、上课、读书、展览等不同的活动需求,或整或分地灵活使用。
△室内一二层空间土上建筑工作室就像日本摄影师滨谷浩记录的雪地里的儿童一样,我们希望建构出物与人、与空间、与自然之间最亲密、最有趣、最精彩的印证:因周遭气候的改变,佩戴一个随身的构筑物,在其提供的私密空间里与边界耳鬓厮磨,碰触过程的沙沙作响能进一步强化身体与外界的关系。与此同时,透过空间一个恰当的、专属的窗口窥探外部世界。
△滨谷浩公益书屋到目前都运营得不错,听说万涧村里面有大约50个留守儿童,据驻村的规划师刘琳说,周边3个村至少200个小孩子都会来这里玩耍、看书、写作业,有的甚至走半个多小时的山路。后来其它村民、妇女也喜欢来,大家在这里办了许多活动,比如陪读计划、端午节的灯会等等。
△万涧书屋活动 花灯展令我们意外又感动的是,万涧村一个明清时期建成的皖西大屋,年久失修急需维护,规划团队为了它没少操心费力。但因为住了100多口人,产权极其复杂,总有人家不同意流转给合作社统一修缮,里里外外吵得一塌糊涂。去年却忽然同意把房子交给了合作社,赶在今年暴雨期之前,启动了老屋的修缮。如果不是书屋改造让村民对规划团队建立起信任,这个百年老房子恐怕就消失在雨水中了。
△皖西大屋鸟瞰,安徽潜山 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
回头去看,生土的价值当然不只是技术层面的革新。如何发挥传统建造的综合效益,这些改造让我们看得更加清晰了。乡村对于城市的价值,绝不仅仅是城市应该去帮扶乡村这么简单。乡村从我们的历史中延续下来的的多元性,适应当地人文气候成长出来的丰富性,一定是将来城市成长的一个重要的动力。
(图片没有明确标注来源的,均由受访人提供)
三联人文城市奖是由《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首次发起主办的建筑/城市评奖。
中国城市化进入存量时代,正处在从量变到质变的节点上,城市必将与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发生更加密切关系的关联。然而在当下,公众对于城市的公共性,以及在此基础之上的审美、功能、权力意识都相对薄弱。我们期望借此推动公众启蒙,激发公众参与,推动未来中国城市的社会价值与人文关怀。
2020三联人文城市奖的主题设定为“重建联结”,以回应在社交隔离之后,如何回到人与人的交往和关联。
更多有关三联人文城市奖的评奖及相关活动进展,请关注“三联人文城市奖”官方网站(http://cityaward.lifeweek.com.cn/)、“三联生活周刊”微博及微信。最终优胜奖将在2020三联人文城市奖颁奖典礼现场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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