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你的颜色

苏茉看着缓缓上升的电梯,感觉到包包里手机的震动。她一扬眉,自言自语:不是吧,来的这么快?

陌生号码,却不是自己熟悉的尾号。接起来应:你好!

“大小姐,在干嘛呢?好久没有你的音讯了!”略显低沉的女声和那略带口音的普通话,虽然久未联系,苏茉依然很快反应过来,是眉红——刚到上海时共同租房的室友。

“眉大小姐,稀客!”苏茉眉开眼笑,“这么晚怎么想起我来?你还好吗?”

“不找你,你永远不会主动call 我啊,架子不是一般的大!” 眉红半是玩笑半是嗔怪。

“眉小姐恕罪恕罪!你知道我懒,再说前段时间手机丢了号码也没了,你也不上微信,这不正等着您什么时候想起来宠幸一回!” 

虽然也是玩笑以对,苏茉还是有些惭愧的,她认定的朋友,都诚心以待,却很少主动联系,很多好,她更喜欢放在心里。有心事,也很少找人倾诉。从中学开始,心里有委屈又无处诉说时,她一篇篇记日记,用笔宣泄各种情绪,写完一本就烧掉或撕毁,整个人就如同充满电重新鲜活起来。

在她看来那些负能量,就该待在垃圾桶里。

“周末了,要是没事出来陪我聊聊。”隔着电话线,苏茉也能感觉到眉红淡淡的低落情绪。

虽然有点疲惫,很想回家洗澡睡觉,可是朋友是什么,不就是有需要时能站在身边搀一把,扶一下的人么。不论为什么,这个小小的要求却不容推辞。

苏茉爽快的答:地址发给我,正好还没离开电梯,我直接再下来找你。

眉红约的是个离苏茉家不远的KFC。她日日工作在不是酒吧就是咖啡厅或者五星酒店的地方,厌倦了那种调调,她说KFC里看起来多是了无心事的学生娃们,没有物质束缚,自由自在,真好!进门就看到眉红伸手招呼她过去。 按照惯例,给苏茉点的橙汁。

“我和杰瑞分了。”苏茉还在脱外套,眉红便没头没脑抛出这么句话,“这次是真的,彻底断了。”

苏茉却听得懂。她脱衣服的动作顿了顿却没有停下来,理好外套放在旁边椅子上,“恩,也好!”

“你不问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不哭不闹?”眉红定定看着苏茉,落寞的问,可是眼里没有泪。 


眉红

晚上八九点钟的沪上,美丽又充满魅惑。她不同于家乡的冷清,在这个时间,通常四邻皆已入睡,只有少数人家窗口里透出的电视带着莹绿的光亮,没有路灯,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出行都要拿着手电筒。极少数晚归的人们,总是会引起远远近近的人家里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吠声,除此之外,万籁俱寂。

这里是沪上,街灯照亮每条大街小巷,灯红酒绿光影闪烁。男人女人粉末登场,这是人们在白日辛劳后卸下面具释放自我的时机,有些人,珍爱这种时刻。

而对于眉红,这是她的工作时刻,她是一家快销品公司的业务员,负责向沪上大小酒吧餐厅销售他们代理的小食。

她说不上热爱这份工作。但是,从一名只拿800块底薪的业务员做到今天的区域主管,带给她相当的自信与成就感。

她需要这份成就感。

现在,眉红走在夜都市的大街上,高跟鞋敲击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可这响声并不尖锐,因为前方即是酒吧街,震天的音乐声打破夜的沉寂,让这一带热闹非凡。酒吧门口轮候的出租车私家车排着长长的队伍,耐心守候尽兴待归的男女。

眉红走进最近一家光影摇曳的大门,经过门厅,和门童熟络的打招呼:“小金,今天你当班呢!杨姐在不在?”小金闻言,也热情的回答:“眉姐,好久不来看我们了!越来越漂亮了!杨姐在办公室,你直接进去找她吧。”“谢你啊,等会请你吃点心!”在鱼龙混杂的夜都市混久了,眉红深谙交际之道,而且,她知道:永远不要轻视那些小人物,哪怕他只是个迎宾人员。她待人一概热情友好,这也是她能从一个一无所有的乡下打工妹爬上公司小主管的重要原因之一。

她又经过吧台,同样招呼过吧台里的工作人员后方才继续进到酒吧里间的财务办公室。抬手敲了两下,声音不大,不过她知道里面的人能听得到。她于嘈杂中听见从门里传出的应答,推开门走了进去,“杨姐,你找我啊!”眉红边走向杨金金办公桌对面的大老板椅,边随手带上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隔音门,嘈杂声立刻被拒之门外,眉红舒服的叹了口气。

“看来你还是无法适应这喧嚣的生活啊!”杨金金看向这个年轻的女孩,她五官立体,鼻梁高挺,身形瘦削却并无弱不禁风之感,眼神有着这个年纪很少见的凌厉,略凸出的颧骨,让这张美丽的脸显得有些刚强固执。杨姐将眉红的神色尽收眼底,吐出一口烟圈,调侃眉红。

眉红没说话,苦笑着摇摇头。

“最近有交桃花运吗?还是单着?”杨姐随意寒喧。

“这个圈子能有什么靠得住的男人?只能单着啊。”眉红抬手扇扇鼻子,“杨姐,你真得少抽点儿了,熏死了,女人还是远离烟酒的好!”

“算了,也没多少爱好,何必在乎这点不健康!”杨姐不以为然。

“也是!”眉红若有所思点点头。她虽在这个圈子里混迹多年,却不抽烟不喝酒不吸毒不纵欲,虽堪称奇迹,却也体谅身在其中的寂寞和苦楚,并不苛求他人。

从初中毕业进服装厂做个普通的流水线工人,到后来机缘巧合做了个业务员,眉红一干就是五年,对于一个仍然只有初中文化,英语基础相当为零的眉红而言,这中间的心酸不足为外人道。

“有,陪我出去喝一杯吧!”杨姐抬起腕表看看时间,站起身邀请眉红。

眉红没继续追问杨姐找她所谓何事,想说的自然会说,何况她也许只是寂寞找人陪伴。眉红在多年工作中,表现出来的泼辣和彪悍,有时让人心生畏怯,但这利好的保护了自己。不过这种强悍不需要针对朋友。她拿起手包,跟随杨姐找了个靠近角落的台子坐下。酒吧中心平时摆放桌球的台子已被收起,男男女女在摇曳的灯光下醉生梦死的起舞。眉红目无焦点的随意扫了眼场子,暗自庆幸直到今天,自己对这里的一切仍然具有强大的免疫力。除了赚钱,她并不在乎这些所谓的享受或者折磨。

杨姐看到两个男人走过来,起身招呼二人,那两个男人走过来坐到杨姐和眉红身边,眉红忽然有些了然。

一一介绍后,那个高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叫杰克的男人和杨姐热络的聊起来,并借机介绍他们来中国大陆正在洽谈的化学品生意。另外那个好像叫杰瑞的男人略年轻,除了说你好和偶尔的回应杰克的问话几乎和眉红一样沉默。他坐在眉红正对面,目光炯炯有神,闪耀着睿智的光芒,表现沉稳。一整晚,眉红几乎都能感觉他炽热的眼神滚烫着自己的脸颊,她告诉自己:也许只是自己多喝了几口鸡尾酒产生的错觉。

那天接近凌晨一点,眉红才和两人告别杨姐走出酒吧。杰瑞难得主动的开口招了辆出租车,绅士的拉开车门让眉红坐进去,又询问是否需要送她回家。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杰瑞递上自己的名片交换眉红的。眉红略一犹豫,掏出自己的名片递給杰瑞。这个男人有种让人难以拒绝的聪明稳重感,让眉红有种砰然心动的感觉。

眉红疲惫的打开家门,室友已熟睡,她轻轻踢掉高跟鞋,和衣躺在床上,身上发上都带着酒吧浓浓的烟味,可是她的鼻端残留的却实杰瑞低头在车窗外和自己说话时身上隐隐传来的古龙水的香味。眉红不想动弹。她讨厌自己的名字带着俗艳的乡土气息,为自己未能完成的学业惋惜且--自卑。

这些年,她拼命工作攒钱,却仍租住在市中心的老公房中,与人共用厨房和卫生间。父母亲懦弱而无能,他们从不问女儿在外赚钱的艰辛,只知道打电话过来问:“小红啊,家里房子漏水了要修一修,”“小红啊,弟弟开学了,学费还没着落”,……后来他们说“小红啊,邻居都修新三层楼了,就我们家还是旧的平房”,或者,“小红啊,爷爷生病住院了,住院费是小阿姨垫的……”这些年,她甚至没有好好的让自己享受放松过,回家除了送钱,似乎都失去了意义,她如此渴望被人关爱。还有她那恶俗的名字“小红”,也在父母声声略带怯意的语气中更让她痛恨。

“我已经24岁了,我可以为自己做主,一定要抽空去把名字改了!”在古龙水若有若无的香气和对名字的怨恨中,眉红沉沉睡去。

这一夜,她梦见自己骑着破旧的嘎吱作响的自行车,走在泥泞的田间小路边,一只青蛙跳跃着从轮子的间隙中穿过,吓得眉红惊叫起来。她脚下一顿,手也失去稳定,车轱辘别到滑腻的田埂边,眼看就要栽进水汪汪的稻田里,眉红就在这样的恐吓中惊醒,噩梦让她几乎觉得一夜未睡的疲惫,身体被碾压过的酸痛。在晨光中,她眯起双眼,看那光影丝丝缕缕透过窗帘织布的缝隙透进房间,投射在地板,墙壁自己她的身体上,想着田间恶梦,重又疲惫的沉沉睡去。

那之后,杰瑞开始了他的追求之路。有次眉红聊天抱怨自己英语太差,因为和老外店长无法顺畅沟通,丢了个酒吧的大单子,杰瑞立刻飞上海悄悄给眉红报了英语培训,那时候三万多的学费让眉红心疼不已,却也渐渐对这个处处为自己着想愿意花费时间精力以及金钱的男人倾心不已。虽然,她知道那个男人在国外有自己的家室,有一双可爱的儿女。她愿意相信,他和她太太的感情真的不好,也愿意相信,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早已离婚娶她……

这个美的如同幻影的梦,一做便是五年。

“五年了。无论是爱还是贪恋那份被爱,都够了!” 苏茉坚定的看着眉红的眼轻声道,“我理解你失望心痛,可是,仍要向你道一声‘恭喜回到人间!’ ”

眉红的眼里,终于绽开一丝笑意,虽然那笑还带着苦涩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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