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秦诸子中,庄子无疑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他的一生都处在战国的乱世之中,当同时代的其他思想家纷纷将目光投向治世救国的领域时,庄子安安静静的选择了遗世独立,远离世俗,于乱世之中逍遥独居,孤独论道;当其他思想家和学者积极游说各国君主希望得到重用、一展宏图抱负的时候,庄周却固守着物质上的清贫并建构起了自己独有的快乐的精神世界。《庄子》其书和庄子本人一样,充满了传奇的色彩。文字既浪漫又现实,表达既华丽又质朴。很多学者把庄周的哲学归于生命哲学,也有人认为“生命哲学”是舶来品,而庄子哲学的文本里并没有出现“生命”一词。本人才疏学浅,故而尚没有办法对这些争论提出什么建设性的观点。私以为,无论这种争论最终有何结果,都不可否认的是,庄子的哲学比其他诸子的哲学更关注人本身和人的精神世界,更加看重生命的质量,也更加透彻的揭示了生活的本质。他安贫乐道的处世态度对于沉浸于功利追求的当代人而言,有着十分重要的启示意义。
一 庄周的贫
首先,就庄子的“贫”而言,我认为大致可分为两个方面,即“物质生活上的清贫”和“人际关系的贫乏”。
庄子的物质生活无疑是诸子百家中少有的清贫,这种清贫与他本身惊世的智慧和他在当时的声名显得尤为的不对等。我们都知道,孔子周游列国,虽然最终因为自己的政治理想没被很好的重用而选择回乡著书立说和教学,但至少他还是衣食无忧的,不然也不可能发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样的感慨来;而与庄子同时代的孟子,虽然自己主张苦行,但从他拒绝齐宣王的挽留时而说出的“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可以看得出,孟子的苦行只是他所追求的一种生活方式,而非真正的贫穷。但庄子与他们不一样,庄子是真的贫,贫到“衣大布而补之,正絜系履而过魏王”。在《庄子·杂篇·外物》中也有记载说:“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看似大度地说要在等自己的一笔款子到手以后可以借三百金给庄周,但其实是拐弯抹角的在拒绝。庄周当即以涸辙之鱼自喻,讽刺了监河侯。鲍鹏山先生在解读这一段时指出,监河侯之所以不借粮给庄周,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以庄周当时的情况来看,他是没有偿还能力的。换言之,监河侯如果借了粮给庄周,就必须做好收不回来的心理准备。显然,监河侯并不是乐于布施的善人,所以他借故推辞了。监河侯的做法是否合适暂且不论,但至少由此可以看出,庄周的物质生活实在是寒酸到了一定的地步。别说是像孔子那样讲究食物的精细了,就连温饱都成问题。
而在人际关系方面,庄子同样不富裕。一方面,庄子的精神境界是常人所无法企及的,世俗的人并不能理解他的思想,更很难真正的进入他的精神世界与他坐而论道;另一方面,庄子善用寓言,并且比喻时常尖锐刻薄,不留情面,一般的朋友恐怕也很难能够接受他的刻薄。通览《庄子》,可以跟庄子称之为朋友的大抵只惠施一人。据记载,庄子闻惠子做了魏国的宰相时,便出于朋友的情分而立刻从老家出发去魏国探望他,而庄子的妻子去世时,惠子也专程前来吊唁。惠子去世了十多年后,庄子对他仍念念不忘,可见二人之间的友谊是相当牢固的。尽管惠施总对庄子说“子言无用”,而庄子也曾以“贪吃死老鼠肉的猫头鹰”来比喻和讽刺惠子的浅薄和世俗,但二人关于“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的辩论,却是精彩之极的,并且很好的解释了为何惠子可以走进庄子的精神世界并成为他一生唯一的至交。
按照世俗的眼光来评判,庄子的人生无疑是灰暗的。贫穷与孤独,是庄子生活的常态。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这样的生活都是难以忍受的,更别说是苦中作乐了。但事实上,庄子却活得很快乐,比绝大多数活在世俗里的物质丰盈、朋友遍天下的人要快乐得多。在庄子的视域里,这种种的一切,从一开始就不能算作是苦,因此,他的快乐并没有勉强与悲情的色彩,他站在普通人望尘莫及的高度,审视着生活的种种,以更加通透的心境体会着生活里那些纯粹的快乐。
二 庄周的乐
六年前的春晚小品里,小沈阳说“人生最痛苦的事情是,人死了,钱没花完”,而赵本山反驳说“人生最痛苦的事情是,人活着,钱没了”。这段对话虽然搞笑,但却一针见血的指出了造成人们不快乐的两个重要元素,即“名利”和“生死”。纵观当今社会,物质欲望的不满足和和对死亡的恐惧使得人们常常陷入莫名的焦虑和失落中。然而,这一切在庄周看来,根本都是不值一提的。纵是生活贫寒,衣弊履穿,面对楚王抛出的橄榄枝,庄周也毫不动心,专注地钓自己的鱼;妻子去世,庄子箕踞鼓盆而歌,以庆祝妻子脱离了世俗生活的贫苦,回到了自然之母那里。而当庄子自己即将离世的时候,他还能平静的和自己的弟子讨论自己的身后事,没有一点悲怆,也不觉得有什么忌讳。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庄子早已看透名利和生死。于庄子而言,功名利禄是外物,来去得失都由不得人的内心。一个人若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这些外物之上,那么他所获得的快乐必然不可能长久。他拒绝楚王“愿以境内累矣”的邀请,因为他知道伴君如伴虎。应下楚王的邀请或许能使他立刻飞黄腾达,但同时也等于将自己的生命置于危险的境地。在庄子看来,解决衣食问题固然重要,但若要以性命来承担风险,就没有必要了。他也并不愿意费心劳神地去思量君王的心思,整日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以庄子的性情来说,这样从心到身的不自由是比任何事情都更让他厌弃的。比之富贵荣华、功名利禄,生命和本性要重要得多。
然而,庄子珍视生命,却并不贪生怕死。对于世人畏惧的死亡,庄子的见解更是独到而豁达。
事实上,世人之所以怕死,是因为人们把生看得太重太好,把死看做是生的对立面,有了对立就必然不会和谐。因此,生死的问题变得很喧嚣。但庄子并不这样认为,他说“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庄子主张抛弃世俗的思维定式,用更加开阔的眼光去看待生死。“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庄子把人的死亡看作是对自然的回归,无论是生还是死,都是自然对“我”的善待,人只要坦然接受就好。我们所以为的生命的历程,在庄子看来,或许只是一场蝶之梦。而我们的死去也许只是蝶梦的醒来。更何况,庄周还迷惑于究竟是自己梦中成了蝶还是蝶在梦中成了庄周。如此想来,生生死死,梦中梦醒,便没有了那么清晰的边界,更没有了那么尖锐的对立。人们畏惧死亡,为死而悲怆不已,但从源头来说,人们根本都还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在生还是死的状态里,盲目的畏惧与悲伤,显得尤为的可笑。就好像我们做了一场梦,梦里的自己难道要为梦醒时的消失而痛哭流涕吗?
三 庄周的启示
庄周对苦与乐的理解体现了一个安贫乐道者的豁达,而这豁达背后所蕴含的正是对自由的追求与向往。无论物质上是否富有,庄周都不那么在意,但精神上是否自由却十分被他看中。纵是五花马、千金裘,也不抵寒舍里一个随时可以有的小憩,纵是君王身侧的高座,也不如林间茅舍的一席草垫。庄周活得逍遥,乐得自在。
世人眼中,庄子一生清贫,但这种所谓的清贫仅仅是世俗的界定,他的思想、他的精神世界的富有,是常人无法企及的。他眼极冷,所以它能够冷静的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世界,看人生;他也是心肠极热,所以他才会为世事的不平有那么多感慨。他超脱了名利,超越了生死,看淡更看透了一切,世俗所看重的这些,于他而言不过是浮云。他知道自己的世界不会轻易为外人理解,所以他独居僻处,自己与自己玩。因此,不因清贫而寡欢,只因通达而快乐,这便是庄周。而这,也正是庄子给我们的启示。
对时下的大多数人而言,庄周的生活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这种遥不可及,诉出了绝大多数人在时代洪流下失去自我后的可悲。人们总是以时代的脚步太快、自己不得不疾步快行以免落后为借口,却不自知,自己不过是活在别人制定的标准中,并且没有勇气去冲破这样的僵局,于是只能越陷越深。事实上,我们需要一点庄子的精神,去主动的表达自己对于生活的态度,对于人生的建树,去像自己一样地活着,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