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可逆转的时代洪流中,何谓平凡,何谓伟大,何谓牺牲,何谓永恒。也许平凡和伟大,牺牲与永恒,总是混乱地交织在一起,交织在一代人生命的印记中。三十多年前的老红楼里,有着大胆的放肆的美丽的梦,留下一代人的芳华!
“他骑着自行车从冬青甬道那头过来,一直骑到红楼下面。那是一九七三年的四月七号,成都有雾——她记得。”
小曼和刘峰的第一次相遇,普普通通,平平凡凡。正如生命中每一次遇见那样简单,那样平淡。少男少女之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经历什么。可是偏偏就这么奇怪,记忆总会不偏不倚地为某一天的某一张面孔某一个场景留下位置。那时,红楼里的故事,是刘峰、是何小曼、是萧穗子、是林丁丁、是郝淑雯……是时代下每个涌动着青春蠕虫的青年。
红楼里,青春的记忆,烫得发热,冷得沁骨。很安静,很疯狂,很美好,很残酷!每一个人都站在最显眼的位置,每一个人都躲在最黑暗的角落。
“我们停止给刘峰白眼,是他当选全军学雷锋标兵的时候。”那个时候,刘峰被大家授予雷又锋的诨号。他补过墙壁,堵过耗子洞,钉过门鼻儿,换过地板条……红楼里的每一处都留下了刘峰的痕迹。文工团里的人碰到问题的时候,总会有个好法子“找刘峰!”。刘峰的善良,让文工团里的人真诚崇拜,也换来了可更多的理所当然。他被推到最显眼的位置,也被推向最边缘的地方。所有的人在赞美他,实际上所有的人也在嗤笑他。
而何小曼身上未来各种舞蹈“小战士”的影子,让她不可避免地走向这个也将虐待她的集体。女兵们交头接耳地谈论她是癞痢,一起密谋戳穿她。她们穷追猛打地逼迫她,渲染着她的丰胸把戏。那时候她们多年轻啊,而他们也同样是那么年轻!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一条青春的虫在拱动!可是她们和他们全都明目张胆地嫌弃着何小曼,也都躲躲藏藏地掩饰着对刘峰善良的讥笑。
“也许小曼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真正识得刘峰善良的人。一个始终不被善待的人,最能识得善良,也最能珍视善良。”
何小曼所有的不被善待,来自于被母亲抛弃的经历,被继父厌弃的经历,被保姆唾弃的经历,被弟妹嘲讽的经历,被集体虐待的经历,被时代深深地压迫的经历。而刘峰却是唯一一个给过她一丝温存,一丝善良,一丝怜悯的人。“在一群男子说一个年轻女子“馊、臭”的当口,在他们不肯哪怕触摸一下她的关头,他以他的善良背叛了他们,背叛了集体,给了她那一记触摸,坚实地把一只满是热汗的手掌搭在她身上。”
“一九七七年那个初秋,刘峰被我们逐出了红楼,在他临行前整理行李的那个夜晚,小曼爱上了他。”
“触摸事件”致使刘峰被下放到了基层。离别前,何小曼一个人跑到男兵宿舍楼下,大声喊刘峰。那个初秋的某一天,刘峰一个人孤独地离开了,离开了这个他一直善待着自己却不被善待的集体。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何小曼对整个文工团最初涌动的热情,寄托的希望,全都褪掉了温度,化作一种憎恶,在空气中冰冷地穿梭。她极力挣脱着一个一直追求的机会,在最不见光的地方默默地作着自己。
何小曼被下放到野战医院后,她的英雄事迹传遍各地。何小曼在一夜之间成为了人们称颂的活雷锋,也在这种荣誉和光辉下变得精神失常。她根本就不相信五千字报告文学里的女主人公是自己,她怎么可能强行背着强行军十几公里!小曼一次又一地回忆着,发现自己和报告里就不是一回事!太多的赞美,太多的光荣,全摞在了一块儿。一个被深深嫌弃的人,有一天,突然所有的人都跑来歌颂她。一个不被善待的人,有一天,突然所有的人都收起了刻薄。
后来,被逐出红楼的刘峰和何小曼与离开红楼的文工团成员,各自在新的时代下荡漾、匍匐、流浪、前行。刘峰在陌生的城市下卑微地苟且生存。老婆跟着司机跑了,女儿住在农村,拖着断臂一个人卖着盗版黄书。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和小惠开始了一种小日子。他激烈地试着去改变小惠,小惠同样激烈地试着改变自己。不过,却也只是各奔东西。刘峰的身体是爱过小惠的,而他的精神爱着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当年“触摸事件”的女主角林丁丁,成为了豪门的儿媳,后来又摇身成为了“老板娘”。她比过去爽,几乎就是个泼辣人,嗓门又大又毛躁,有劳动人民的样子,头发也秃顶得更加厉害。数年后干部子弟的郝淑雯,依旧吃不用愁穿不用忧,家庭过得却那么现实。当年那个追着哭着抢着让她嫁给他的男人,变得成天好堵,对她更不理不睬。也是在那么多年以后,萧穗子才知道当年害自己被批斗被指责被嘲讽的人,原来是好朋友郝淑雯。
后来,刘峰在侄子的逼迫下和小曼有了紧密来往。那个烟消云散的酷热夏天,刘峰来到了小曼身边伸出双臂说,来,我们走一遍。除了爸爸谁也没有这样抱过小曼,小曼在歌乐山住院都没有忘记她在刘峰肩膀上的那一刻。她是第一个知道刘峰得了绝症的人。“她把刘峰从医院接到两居室,照顾他,在他被化疗败尽胃口时为他做点汤羹,在他连翻身都翻不动的时候,架着他,用一把骨头的肩膀扛着他,在六十平方米上遛弯。小曼就那样,整整三年,为我们一百多个消费了刘峰善意欠着刘峰情分的人还情。尤其替林丁丁还情。”
“小曼终究没有跟刘峰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男女朋友。那个会爱的刘峰,在林丁丁喊救命的时候,就死了。”在刘峰的追悼会上,只有五个人收到了通知。或许,在那一天小曼是没有流泪的。“她第一次为他流泪的日子,是他默默离开红楼,跟谁也没告别的早上。他死后她还用得着流泪吗?”小曼在灵堂里到处摆满冬青树枝。四十年前,我们的红楼四周栽种的就是冬青。小曼第一次见到刘峰,他骑着自行车从冬青甬道那头过来,一直骑到红楼下面。那是一九七三年的四月七号,成都有雾——她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