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右将军邯羽丢在青翼山,再留下万余兵力驻守地界,魔尊玄烨便率领剩余兵力凯旋归城。
魔尊去往青翼山一事隐秘,出征那日也走得悄然,是以除了少数亲信外,并无人知晓。来回皆无声无息,直至捷报传回魔都城,百姓才恍然意识到他们的魔尊竟又不声不响地胜了一回!
还真是从来都不打败仗!
全城轰动,大街小巷皆是对于当朝魔尊的溢美之词。
穆府内,得了消息的穆烈沉了许久。这一乱局他精心计划了多时,不想竟让那新君不着痕迹地便翻了盘。他委实纳闷,奇怪玄烨究竟是如何知道他暗通妖王在青翼山地界设了埋伏,又是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设了反埋伏?瓮中捉鳖却遭反咬一口,这口气他委实难以就这样咽下。
穆烈知道府邸外潜着上原的人马,而自己早先已是不得已弃了两枚棋子。如今左将军麾下再无内应,而这一仗下来,新君在魔族更是深得民心。他要如何才能替旧主报仇?吃了哑巴亏的穆烈陷入了沉思。
穆府附近,除了上原的人手外,幽邢也在溜达。今日,他有点心烦。
昨晚魔尊领兵自北门凯旋,还带回了个棘手之物。当时魔尊用宽大的玄色袍子裹着那东西,月黑风高,他也没瞧清楚那东西到底是个什么宝贝。直至回了王城入了墨神宫,幽邢才看出了那里头裹着个人。随后,魔尊便差遣他出来置办。
立在东城的大街上,幽邢很是踌躇。打家劫舍、坑蒙拐骗的事情对于他这个贼窝里走出来的人来说还容易些,这置办姑娘家所用之物一事,可真真是要了他的老命了!
他在东城转了老半天,从布行转到了胭脂水粉铺,又晃到了金银器铺,可最终他都没能提起勇气往里头踏一步。光就立在铺子外,他都觉得老爷们的面子无处安放。
“阿邢!”
远处传来了一声喜出望外,幽邢瞬间浑身一颤,抬头便见着远处人群里兴高采烈朝他招手的映岚公主。他想也没想,拔腿就跑,不多时,周围热闹了起来,皆是围着看好戏的。
幽邢边逃边喊,“跋映岚,你要点脸行不行!”
映岚公主锲而不舍,“你不跑,我不就不追你了!”
平日里人前挺稳重的幽邢幽大人在大街上跑得上蹿下跳,大闺秀提着罗裙撒开腿紧追不舍。一路的闹腾,引得众人驻足回望。直至躲进了一条幽闭小巷子里,他们才消停下来。
“你怎么不在西城待着,跑来东城了?”
“在东城置办了几件新衣裳和几套首饰,来取的。”映岚撑着自己的细腰杆顺了口气,“没想到就撞见你了。我想着撞见你不闹一闹也说不过去,所以就……”她顿了顿,“我瞧你在几间铺子门口来回转,又不进去。你是要买什么……姑娘家的东西吗?”
幽邢怕她误会自己是个有特殊癖好的变态,赶忙解释道:“不是我要买的,我是受人之托才来……”
映岚公主唔了一声,若有所思。
幽邢觉得她想歪了,慌不择路地继续解释道:“真的不是我自己用!”
映岚闻言看他的眼神都变了,极为尴尬道:“幽大人不必解释,我懂……我懂……”
幽邢无语望苍天,心道:“你懂个屁啊!”
映岚以为他被人识穿了心思不好意思,又怕他这特殊的癖好被人发现要遭指指点点,遂体贴道:“不如这样,我今日来取的那几套衣裳和首饰你就拿去,虽然是我的尺寸,对你来说小了点,但总也好过你一个大男人去我们姑娘家才去的地方置办。今日撞见你也是机缘,你还缺什么,一并与我说,我买来给你便是。”
幽邢:“……”
幽邢觉得这下自己是跳进恒水都洗不清了。
他朝着老天爷翻了个白眼,悼念自己的清白,遂索性破罐子破摔,“钗钗嬛嬛,胭脂水粉,你平日里用得到的,都置办些来。”说着,他从怀里摸了个挺大的钱袋子出来,“尽管用,反正也不是我的钱。”
映岚公主接过钱袋掂了掂,唏嘘道:“没想到你在魔尊那儿还挺得宠的!”
幽邢一口气没能提起来,差点气昏过去。
傍晚时分,东城再次上演了一出追逐好戏,映岚公主又是一路追着大包小包的幽大人进到了东城王城门,将这出戏做得天衣无缝。
他们一路你追我赶地到了王城内幽府大门口,幽邢将府门一关,赏了跋小姐一个闭门。
远远看着,好像就是这么一回事。奈何幽府门口有一方宽大的死水潭,隔着老远,便叫人看不清池子对面的真实情况了。
幽邢留了条门缝,道:“天色不早了,你回去的路上多加小心。”
映岚嗯了一声,“今日的动静闹得有点大,家中老头面子上肯定挂不住,后头几日我怕是出不了门了。有什么不方便办的事情你就先存着,改日我爹放我出门了,再来帮你一并办了!”
幽邢欲言又止,神色很是复杂。最后,他只得叮嘱了一句,“禁足就禁得安生些,别老是跟你爹犟,自讨苦吃!”
门外的映岚公主扯了个爽朗的笑脸给他,天真无邪得似个还没长大的孩子,“知道了,你啊,真啰嗦!”
幽邢愣了一瞬,待到回神时,小姑娘已经作了一副垂头丧气的衰败样走远了。
他摸了摸自己在胸中狂乱跳动的一颗心,闭眼狠狠跺了跺脚,再次提醒自己,“那可是魔族的公主,是个年纪还没自己一半大的小姑娘,不是自己这种出生低贱的人能配得上的。且她家老头还不好惹……”
趁着浓重夜色,幽邢闪身出门,背着大包小包便往墨神宫去,颇有点逃难的架势。墨神宫外静悄悄的,幽邢穿过了幽静的锦绣园,进门便往赤武殿去。许是此事隐秘不便让外人知晓,是以此时偌大的赤武殿连一个侍女都没有。
魔尊玄烨已是站在前院里晒着月亮等他了。
月色如洗,光辉撒在他的脸上,惨白得有些瘆人,仿似那些奈何桥上排队赶着投胎的魂魄一般,了无生气。他脚边火红的曼莎珠华宛如一双双沾满血腥的手,攀爬着向四周漫延开来。
大半夜的,幽邢见此情景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好似见了鬼。
“怎么耽搁这么久?”玄烨幽幽开口问道。
幽邢调整了一下呼吸,顺便理了理自己暗自色的衣袍,这才找回了平日里的冷静,“衣裳首饰都得定做,比起衣官那处也快不了多少。今日要不是遇见了跋王府家的公主帮忙置办,我还回不来呢!”他将大包小包递了过去,“姑娘家到底是姑娘家,心思比我们大男人可细腻多了。穿的用的都置办齐全了,应该也不差什么了。”
“你没对她说什么?”
“谁?岚公主?”幽邢笑得颇为无奈,“为了把这桩事情糊弄过去,我在她心里都成了个有特殊癖好的变态了!”他顿了顿,“对了,魔尊,你就准备一直把那神女藏在这里?”
玄衣魔尊的神情倏尔变得更冷漠了,“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
幽邢缄口不言了,遂作了一揖,知趣地退了下去。
脚边的曼莎珠华沿着青石地一路漫延,从廊亭到寝殿,刹那的绽放,永恒的沉默。
寝殿深处,密门开启,黑暗深处传来了些微声响。他缓步走了进去,石门在身后合拢,将这寝殿后的密室隐匿无踪。
玄烨左手提着大大小小数个布包,右手稳稳地端着一碗琥珀色的汤药。穿过狭长甬道,密室的尽头便出现了一道暗门。他掐了个指诀,石门缓缓而启,门缝中出现了一个身影,随后是一道银白色的剑光。
“把剑放下!”玄衣魔尊厉声呵道。
握着暮雪的手一顿,洛茵仙君眨巴着眼盯着眼前这个人有点愣神。此时,暮雪神剑依旧架在她的脖子上,稍有疏忽,便要血溅当场。
她方才从昏睡中转醒,醒来后就发现自己被困在了这个连扇窗户都没有的鬼地方。四壁画着一些符咒,一看便知是魔族的地盘。洛茵慎重地考虑过,自古战俘皆短命,要么被敌人折磨致死,要么被当做叛徒遭同族斩杀。总而言之,皆都不能落得个好死的下场。
洛茵仙君生性刚烈,眼下遭同族暗算又被抓去做了战俘,灵台内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不能让任何一方占便宜!于是,她便拿起佩剑暮雪往自己脖颈比划了一番,也没去想为何敌人没有收走这把剑。可比划了半晌,洛茵才颓然意识到自己还当真做不来这种事情。正当她自暴自弃之时,门开了。
“你,把剑放下!”
洛茵见来人两只手都忙着没空,于是便有恃无恐起来。她紧了紧手中的剑,开始提条件,“你把我关在这里作甚?还不快放了我!”说着,她又做了做样子,作势要抹了自己的脖子。
“你先把剑放下!”玄烨的目光盯着她手中的长剑,倏尔冷笑道,“洛茵仙君,你不觉得拿你自己当人质要挟本尊很可笑吗?”
洛茵头脑清醒道:“我若死在魔族,你以为神族会放过你吗?”
玄衣魔尊黑色的锦靴往前挪了几步,将手中大包小包往地上一扔,沉声道:“你是遭了偷袭被丢进恒水漂到了南岸,贵族又怎知你是在本尊手上!还是你觉得本尊会蠢到自己站出来宣告天下,你洛茵仙君在我魔族为俘?”
洛茵愣了愣,意识到此人说的还真没错!
他继而道:“倘若神族率领大军兵临我魔都城下,那也只能说明此事是早有预谋。洛茵仙君不过是枚被舍弃的棋子罢了,还真以为他们会在乎你是死是活?”
这一番话说得洛茵哑口无言,正当她晃神之际,手中暮雪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走,合着一声刺耳的鸣叫直直扎入石壁缝隙间。
她盯着那把还在颤抖着的佩剑愣了神,许久才回眼望向一旁站着的玄衣魔尊。她一时有些难以自控,两行热泪当即如瀑布般倾泻,模糊了视线。
这世间,除了原主苍暮神君,哪里还有第三个人能驱动得了这把暮雪神剑!
玄烨的眸色瞬间软了几分,脸上如覆冬雪般的神情亦有些动容。他走了过去,委身坐在了床榻旁将手中分毫未撒的汤药递了过去。
“喝了!”他顿了顿,好似怕她不敢喝一般补充道,“姜汤。”
过去的五百多年,洛茵曾无数次憧憬着他们的重逢。她以为这一刻到来时,自己会骂他、揍他、会拿东西砸他甚至是挥着暮雪砍他。可此时,她却只是默默地接过了汤碗,辛辣的琥珀色汤药混着咸涩的泪水一并下了肚。
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苍暮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还不去找她!
思及至此,她呛着了。眼泪鼻涕、浓稠汤药,狼狈不堪。
玄衣魔尊的手微微一动,却在一瞬间又缩回了袖中,握成了个泛着青白的拳头。他低着头,洛茵看不见他此时脸上的神色。她猜那大约是一种痛到极致的愧疚吧!
带着略微的沙哑,洛茵挪到了他的身旁,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玄衣魔尊没有回答。
她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我猜你现在不愿被人叫本名,且在魔族我也不能叫你本名……”
“玄烨。”他仅道了两个字便又不说话了。
洛茵拽着他的衣袖低头玩了起来,难得娇羞道:“我向来最讨厌姜味,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让我喝那么难喝的姜汤,我也喝了。玄烨,你抬头看看我好不好?”
他似终于卸下了心头重负,这才瞥眼看她,眼尾却含着一味笑意,“不疼了?”
洛茵随即往他身上一歪,“疼!浑身都疼!”
“你倒是出息!这是被谁给暗算了?”
“怎么,魔尊大人要去给我报仇吗?”她叹了一声,摇头道,“算了,一个小人罢了,就不劳您大驾亲自出马给我出头了!”
“还是那么心大!”
“要是不那人暗算我,你还捡不到我呢!”洛茵笑得没心没肺,显然心情是好极了,“苍……玄烨,你抱一抱我嘛!”
见他没有反应,洛茵索性拽着他的袖子一通摇,继续不依不饶道:“抱一抱嘛!啊……”
她还没说完,便被拽得翻身倒在了玄衣魔尊的腿上,遂有一双大手牢牢将她护在了怀中。玄烨墨色的长发落到了她的脸上,痒得她笑出了声。
躺在他的臂弯中,洛茵探手拽住了那一缕落下的鬓发在指尖绕着玩,目光却牢牢盯着眼前的这张脸。她在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以及决堤的眼泪。
“奇怪了,我明明很高兴的。”洛茵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脸上却依旧挂着笑,“大约这就是喜极而泣吧!”
玄烨哑声道:“苦不苦?”
她委屈地点了点头,“苦!好几次都不想活了……”
“骗人,方才你连抹脖子都不会!”
洛茵往他怀中又靠了靠,怅然若失道:“你刚失踪那会儿,爹娘和籽陌都怕我想不开,房里连瓷碗茶碟都没给我留,生怕一个没看住,我便敲碎了抹脖子。你都不知道,他们过了好久才把暮雪还给我……”
玄烨默了好一阵才道:“我不好……恨我吗?”
“恨!”她如愿感受到了身下的那个怀抱一僵,遂就作罢了报复之心,“在今日之前,都还一直恨。但现在,不恨了。这五百多年,你一定是有事要办,才不能回来找我。”
“你不问我是什么事吗?”
洛茵摇了摇头,“你若不想说,我又何必去问。”她将头埋进了他的胸膛,“玄烨,我疼,浑身都疼,你以毒攻毒疼疼我好不好?”
玄烨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安抚道:“别闹,你还病着!”
“可是我怕……”
“怕什么!我在。”
“我怕这一切又不过是一场梦,可就连梦里的一场欢愉,都求不来……”
他呼吸一滞,痛得喃喃出声,“洛茵……”
“求你了,苍暮,可怜可怜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