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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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暑假,黑白电视上每天中午播出两集《白眉大侠》。在那个没有电脑网游、没有手机游戏的年代,这样热闹的电视剧当然就成了孩子们的最爱。于是乎,每当那熟悉的片头音乐响起,无论大孩子还是小孩子,就纷纷挤在一台黑白电视机前,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小小的屏幕。记得那个暑假里总是听到街头巷尾有孩子在唱:“刀——是什么样的刀?”这时必定会有一个同样稚气的声音答道:“金丝——大环刀!”

在《白眉大侠》的万千观众中,有一个最最普通的孩子名叫磊磊。那年磊磊八岁,正是小屁孩的年纪。电视剧中的情节并不全懂,但是大英雄徐良的一身武艺让磊磊羡慕得双眼冒光。孩童简单的脑海中一天到晚都在幻想着自己也能成为飞檐走壁的一位大侠。

大侠一般都英俊、孤傲、寒气逼人。磊磊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觉得怎么看都不像是电视剧里那种武林高手。也难怪,电视里的大侠都是穿着古装,留着长发,当然很难模仿了。哼,样子不像又怎么样,只要有他们那么好的武功就行。磊磊对着镜子扎了个马步,左手收在腰间,右手出拳:“嗨!”不错,还挺像。从那以后,磊磊每天对着电视机学习打斗的动作,沉醉其间,自得其乐。

大侠们都有各自称手的兵器,磊磊当然也不能例外。磊磊家里有不少的兵器。写字台底下有一把塑料宝剑,那是前几年爷爷带磊磊去县城时在路边买的;玩具箱子里有一条塑料的红缨枪,也是爷爷买的,因为磊磊小时候看了《封神榜》,希望有一条哪吒那样的火尖枪,火尖枪不好买,爷爷给买了条红缨枪代替;磊磊还有一柄方天画戟,也是塑料的,这可记不清是谁给买的了,反正从记事起它就在床底下扔着;橱子缝里还塞着一把粗糙的木头剑,那是姥爷用废木板给做的,上面有磊磊用粉笔写的三个字——“荡魔剑”,“魔”字不会写,用拼音代替;院子里堆着许多竹竿,那是磊磊看了《西游记》以后从四面八方收集来的“金箍棒”,现在看来,那不也都是些好兵器吗?磊磊挑来挑去,觉得那把塑料宝剑最称手。他从写字台底下取出宝剑细细地端详:红色的剑鞘上绘着两条青龙;拔剑出鞘,就可以看到白色的剑刃。它虽不像电视里的兵器那样银光闪耀,但对一个孩子来说,这样的一把塑料宝剑已经不算简陋,拿在手里也能耀出几分威风了。

时值夏日,骄阳似火。磊磊光着小膀子在屋子里欣赏着这把宝剑,院子里晒着生虫的干面条。几只麻雀被面条吸引,呼朋引伴地飞来,落在晒面条的纸箱上,“叽叽喳喳”闹个没完,叫声一直传到屋里。爸爸摇着蒲扇说:“磊磊,外边那些麻雀太吵得慌,你去撵撵。”磊磊兴奋地从沙发上弹起来,身轻如燕,几步就飞到了门外,“唰啦啦”宝剑出鞘,不等磊磊出招,那些麻雀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凭一把宝剑,只身击退了那么多“飞贼”,这一战,让“磊磊”这个名字从此在江湖上流传开来。这一战,对磊磊来说也算是小试身手,从此,他要仗剑走天涯了。

行走江湖,要么孤舟单骑,要么就要有几个出生入死、甘为之两肋插刀的兄弟。孤舟单骑固然很有英雄气,但那样太寂寞,八岁的孩子是耐不住那种寂寞的;况且自己已经武功盖世,如果身边没有人欣赏,那不免有些衣锦夜行之感。既然如此,那就找几个武艺高强的弟兄吧。家属院里孩子不少,都和磊磊一样每天在嘴上唱着“刀——是什么样的刀?金丝——大环刀!”他们很快就成了同路人,各自佩带自己的兵器,和磊磊一起,驰骋江湖。

孩子们中,年龄最大的是八岁的磊磊,剑法超群无人能敌;其次是个七岁的女侠,名叫夏蕾,手持一把塑料长刀,和磊磊并肩作战;夏蕾的弟弟名叫亚旭,大概有四五岁,使的也是长刀;邻居家有个小孩叫大志,年龄太小,路还走不太稳,也闹着让家里大人给买了一把宝剑,加入了侠客的队伍。就这样,一行四人,各怀高强的武功,每天游荡在家属院中,行侠仗义,抱打不平。

江湖凶险,家属院中处处有敌人出没。四位大侠各执刀剑,同仇敌忾,一心要肃清江湖上的恶势力。他们首先把刀剑指向了角落里的野草。夏天的野草长得格外旺盛,它们纷纷拥挤着,叫嚣着,变成了一大批身穿绿衣的敌军。磊磊的宝剑出鞘,白光一闪,几根野草早已拦腰断落,敌人的惨叫在磊磊的想象中回荡。另外三位大侠当然也不甘落后,他们也纷纷亮出兵刃,冲向敌阵,一时间白刃翻飞,刀剑如雨,锋刃飞快地掠过一个有一个咽喉。大概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敌军早已全部倒在绿色的血泊之中,地上的尸首横七竖八,一片狼藉。

在磊磊看来,敌阵中斩杀起来最过瘾的当属一种叫“油丰菜”的野草。它的个头很高,站在野草丛中颇有鹤立鸡群之感,好像是敌军的首领;它的叶子宽阔,一剑斩去,叶子的一半断落,另一半还留着一个整齐的断口,仿佛是敌人被砍伤的残躯;它的茎粗大肥厚却又脆又软,剑光闪过,茎部很干脆地断为两截,断口上面的半棵像敌人的头颅一般缓慢地滑落。敌人首级落地之时,宝剑早已入鞘,但磊磊这是并不满足,还必须要摆出一个胜利者高冷的造型方才罢手。

野草长在地上不会动,和它们打斗起来并不能尽兴。家属院里有许多老树,叶子落得满地都是。四位大侠把落叶捡起来向空中一扔,叶子在他们看来就变成了神出鬼没的飞贼。成群的飞贼翻着筋斗从天而降,大侠们当然要路见不平惩奸除恶,只见凭空里一阵剑雨,飞贼们还没有落地,就被刀剑砍得粉身碎骨了。

沙堆是更畅快的战场。小伙伴们都是后来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要把那么多的沙运到家属院。但是当时不用管那么多,这巨大的沙堆可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四位侠肝义胆的英雄走上了沙堆,把它当做连绵的山峰。他们手握兵刃伫立在山巅,俯瞰着脚下这个不太平的世界,审视着红尘中的芸芸众生。山风凛冽,刀剑如霜,大侠们的眉宇间流淌着正义与豪情。突然间只听磊磊长啸一声:“杀!”四位大侠同时亮出刀剑,冲下山峰,又不知荡平了多少作恶多端的毛贼。

把沙堆当做战场,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在这里可以模仿电视剧中的英雄受伤倒地,又不用担心这一倒摔疼了屁股。在腥风血雨的江湖中,大侠们武功再高,也难免会马失前蹄——电视剧上都是这么演的。于是四位大侠在沙堆上并肩作战的时候,经常会有其中的一位突然间身中暗器受伤倒地。这时,另外的三位就会奋力杀退敌军,然后一起把受伤的英雄救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先各自把兵器搁在一边,再让伤员盘膝坐下,另外一位大侠就坐在他的身后,双掌翻飞,凭空舞动一番,然后突然发力,两手的手心同时推在了伤者的后背上。这一个姿势要保持很久,用电视剧里的话说,这叫“运功疗伤”。可惜磊磊他们只能模仿运功的动作,而发力时那窸窸窣窣噼里啪啦的声音只能用嘴去学,还有,照理说这时候伤者的头顶是应该会冒白烟的,这个实在难以模仿,磊磊就只能在心里想象了。

既然称英雄,那当然应该视死如归万夫莫当,但英雄也有气短的时候,也有害怕的事情。每当战到酣处,磊磊最害怕的就是听到一个声音:“磊磊,回家吃饭!”真是扫兴之至。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磊磊也只好抱拳道一声“后会有期!”跟妈妈回家的路上他还总是不放心地回头看一眼——江湖上没有了磊磊,又要使竖子成名了。没关系,到家赶紧扒拉两口饭菜,回头再与你们浪迹天涯!

就这样,每一天,磊磊和小伙伴们各显身手、快意恩仇,度过了一个恣意潇洒的暑假。

“磊磊”是我的小名,这些都是我二十年前的记忆。

后来,我们终于明白了大人们为什么要把那么多沙子堆在家属院里。这里很快就要施工,建起高大的楼房。

于是,野草拔了,老树砍了,我们失去了对手。沙子被用来建楼,我们失去了战场。旧屋拆了,小伙伴们搬走了,我们失去了出生入死的兄弟。后来我们上中学,后来我们上大学,后来我们各自工作、结婚,在名利之间穿梭,没有再见过面,没有实现当年抱拳约定的“后会有期”。时光流转,我们都已经渐渐地失去了童年。但是,在我的记忆深处,经常回响着那首“刀——是什么样的刀?金丝——大环刀!”我一直记得,那年暑假,我们几个连武侠片都看不懂的孩子,一同平定了一个凶险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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