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过是客

原创: LuoYan洛言

我只希望,我能做我喜欢的事,爱我喜欢的人                                    ——阿稚

她回望他时,她的心藕断丝连着些许情意,她挥刀断水。许是力大了的缘故,眼里竟迸发出泪来。

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你有没有,放下过一个人。

她嘴角弯了弯,笑意浅浅。然后轻轻抿了一口茶,双手握着茶杯,指腹来回摩擦着茶杯的花纹,像是在确定是不是庄周梦蝶。她静静的看着飘起来的氤氲雾气,她的记忆就这样穿过经年,径直向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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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时光之里山南水北


壹.

民国二十六年,那是一个险象迭生的年代。

彼时,她还只是一名苏州振华女中的高二学生。

她那时正苦恼于她的算数成绩不好,又讨厌旧式家庭的繁文缛节。她的不满,像一只蛰伏在体内的小蜜蜂。时不时的,给她父亲叮几个奇痒无比的小包。

或许是太在意父亲对她的看法,从眉毛到眼睛,从发绳到鞋带,从手帕到袜子……她都很在意。

她知道,父亲不喜欢她。

不仅因为她是女孩,还因为她,断送了父亲的一生挚爱——同他是青梅竹马的母亲。

母亲本就体弱,当年母亲自从有了她之后,身子更是百般不爽。她那时才七个月大,便急不可待要从母亲的肚子里跑出来。因为她的调皮任性,害的母亲不得已早产。听下人们说,父亲那时本不想要她,是母亲竭力要求医生,才保下她。

父亲的封建迷信思想是隐在骨子里的。他几乎是想当然的以为,母亲是被她害死的。在这场生死搏斗中,她从来都不被希望活下来。

她和父亲之间的距离,岂止是生与死的距离,是同根生长的树枝无法在风中相依,是相互瞭望的星星永远没有办法交汇,也是深潜海底的鱼与翱翔天际的飞鸟的慕望。

她从来没有拍掉过父亲胡须上的碎末楂子,也从来没有够的着父亲总是隐在衣袖里的手,更没有坐在父亲的怀里要过桌案上的水果。

所有这些,她三生无幸。

她才三岁就被送去学堂——倒也不是父亲开明,只是嫌她。

一个孩子生下来便没了母亲,还没来由的被自己的父亲嫌弃。想来该是一个悲催孩子,可她觉得不是。

到底是封建大家庭的孩子,吃穿用度又怎会差?父亲不管她,她觉得倒也自在。

至少,在十六岁以前是这样。

随着她像小柳树一样的自我拔高以后,父亲会板着脸训斥她的次数也开始变多——之前,明明是相对无言。

她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这种感觉给她的思想突然蒙上了一层难以看透的轻纱。她平白觉得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外,有一种类似于关切的目光。

她想,可能是天上的母亲对她投以的温柔一瞥。在她年少不知事的年纪以前,她感觉不到而已。

周围的人告诉她,连同父亲,都希望她快快长大,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长大了就好了。”别人或许带有一点怜悯,但是父亲希望的,不过是将她早早嫁人罢了。

她和父亲相安无事了很多年,这些突如而来的的训斥,像许多围在牛屁股后面的牛氓。无论怎么费力扇动牛尾巴,还是徒劳无功。也像夏日里的嗡嗡乱鸣的蚊子,她可没有沈复那样的闲情逸致去作青云白鹤观,只觉得叨叨的,很是烦人。

她突然有些不明白,父亲的话是怎样就比以往多了的。就像她不明白,人为什么要活,又为什么要死一样。

父亲会说“阿稚,你从小读的四书五经就是让你用来顶撞父亲的么?你的算数这样差,考不上上海圣约翰大学,我就将你许配给温家。”那时,父亲打算举家迁往上海,并不想因为她的学业而耽搁下来。

阿稚想到这儿,眉头皱了皱。她才十六岁,父亲便要按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古制将她嫁人。事实上,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认为,她还只是一个孩子。父亲和其他人,都没有把她当做孩子。

嫁人?可真是一个恼人的问题。阿稚摇了摇头,随便揪下旁边的一根狗尾巴草,放在嘴里使劲咬着。好像那根狗尾巴草的梗里有什么琼浆玉露似的。然后她脱掉鞋子,随意的坐在小木桥上,把双腿摇晃着,脚尖似蜻蜓触水般掠过河面。她看着河面微漾,不由得发起了呆。

“算数可是个老大难问题啊”,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真搞不懂为什么会有算数这门课……”她轻声嘀咕,把头微微一偏,透过阳光的雾气,看到了那个带着光微笑的男子,穿着月白牙的长袍向她走来。

“为什么会有算数这门课?!!”他的声音像是来自心底,连同校园里梧桐花清疏坠落的声音,一点淡淡宁静的浅紫。她看见他的嘴角放肆的扬起,像是在笑她的傻气。

“啊?”她有些讶然的微微仰头,他的身影投在她的一眼茫然的脸上。她好像没有是没有听清他方才说的话。

“要不,我给你补补算数?”他说出这话的时候,阿稚终于回过神来。看着他身后摇曳着的狗尾巴草,她鬼使神差的应了一声。

“那么,你每日放学后就到这里来。不懂的算术题,你都可以问我。”男子俯身拍了拍她的头,自信的笑容里镶嵌了许多温暖的阳光。

她点了点头,算是表示同意。

而后,男子越过她,朝她回家的道路的相反方向走去。她脸上的影子没有了,这个时候的太阳也被云彩给遮住了。她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他把阳光给带走回家了。

但是,她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手忙脚乱的穿上小皮鞋就噌噌的追上去问“那我怎么称呼你呢?”

小皮鞋因为没有系好鞋带就在她跑的时候呼啦啦的打着她的小腿,像小狗似的讨好。

男子头也没回,只是朗声道,“我比你年长,你叫我叔叔好了。”

她看着他的的月白牙长袍和天边融为一体的时候,她才弯腰系好鞋带。然后,慢慢的走回家去。

她远远看见父亲也在门口,来回踱着步,像是在等什么人。她拿出镜子仔细的审视了一下自己,从眉毛到眼睛,从发绳到鞋带,从手帕到袜子。然后,她理了理有些被坐皱的百褶裙,就呼了一口气,走到父亲身边。轻声喊到“爸。”

周遭的空气很静,如果她身上有针的话,掉地下肯定能听见。她暗自思量。她感觉到父亲的目光在她的全身上下扫过,像在看显微镜下的生物。

父亲的语气平淡无波,“阿稚,你今日回来的为何这样晚?”

她厌倦了父亲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她将垂落在身侧的双手握在一起,好像是用了些力气,手背上,有些微微发白。

“在路上有些贪玩,忘了时间。”她有些凉意的声音,像浮了一层雾气。仿佛顷刻间,就会落下水珠来。

“阿稚,你已经不小了,怎么还能贪玩?温家已经送来了聘礼,等你国中毕业,就嫁过去吧。”父亲的语气,像是在说今天的菜饭一样。她低着头,眼里渗出泪来。

“不是说,是我考不上圣约翰上大学以后的事么?”她那么怕招惹父亲多一分的不满,只好不死心的再问一句。

“女子无才便是德,何况,你能考的上么?”父亲的语气终于不再平静无波澜,可是,满满的质疑和嘲讽,并不比之前的语气杀伤力弱一星半点。

那天下午的风有些凉,风呼啦啦的从她的耳边掠过,把周围的声音都卷走了。她甚至不知道,她是怎样走回自己房间的。

第二天一早,她路过客厅的时候,看见那些绑着红布条的大箱子的聘礼。她的眉头皱了皱,好像被捆绑的不是那些箱子,而是自己。

她没有再多想下去。这么些年,她做的最好的事,就是不多想。和佛家那句禅语相契合,佛曰:不可想,不可想,一想即是错。

她在放学后就小跑着向小木桥走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只是垂在胸前的两个辫子像是很兴奋似的,一跳一跳的。

她到小木桥的时候,他还没有来。她的两个辫子好像有些失望似的,颓丧的耷拉着。她又一次的发挥她的特长:不多想。

她在昨天的坐的地方坐下,然后打开书包,拿出今天的算术题,眉头又皱了皱,恨不得长处两个脑袋来算这些恼人的题。

不经意的想起昨天父亲说的话,不自觉握着算数题的手关节处有些发白。或许是凝神太久,以至于他都坐在她旁边了,她才反应过来。

“看来你和这几道算数题,怕是有血海深仇啊?”他的声音好像来自心底,把她从神游中拉扯回来。分明是打趣的语气啊,她不由得红了半张脸。

他伸手拿过紧握在她手里的算术题,看着她握过的地方起了许多褶印。眉头也皱了皱,然后又说“都不会?”

她无奈,轻声道“嗯。”

他问她拿了笔,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在纸上写解题过程。他的手骨节分明,握笔姿势与父亲手握毛笔的样子不同。她看得有些出神,许是被他身后摇曳的狗尾巴草给晃了心神。

“你好像很喜欢发呆。”说着,他已经把题重新塞回她的手中。

“哎?是啊。”她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去看他写的解题过程。她那时对书法并不感兴趣,所以看着他有些飘逸的字,她竟不知道那是什么字体。

“看的懂么?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你可以问我。”他的声音在脑袋上面响起,她可能是怕他觉得自己很笨,就也没看清楚就胡乱应了一句。

他笑了笑,然后用手揉了揉她的齐刘海。继而说“没有了么?没有了的话,明天见。”说着已经起身站了起来,他的影子也投在了她的脸上。

“哎,哥哥,那个,你都不问我的名字么?”她有些着急,有些语无伦次的问。

她看见他的嘴角扬起了一个很不在意的弧度,然后听见他说“名字什么的,只是一个代号。你的名字,自己知道就好了。”

她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接下来她的话,就是完全是没有经过大脑了。

她说“那你怎么称呼我呢?”她是很想知道他对她的称呼。父亲叫她阿稚,同学们都叫她顾稚,家里的仆人们都叫她小姐。她很想知道,他会怎样叫她。

他灿然一笑,他大概是,很喜欢笑吧。然后说“我看你年纪还小,就叫你小孩儿吧。”

她又是一愣,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把她当做是小孩的人吧。每个人都希望她可以快快长大,变成大人的样子。

而长大的含义很多,有一条就是,自己可以独当一面。阿稚希望自己长大,可以离开父亲和有关的一切。这样,才不用当那个令人讨厌的小孩。但是,阿稚一方面也很享受家庭和学校带给她的庇护。

没有人理解她的小纠结。

她还是希望做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不懂父亲,不懂礼节。只知道在院子里插花,在林间捉蝴蝶,坐在阁楼上发呆……

可周围的人,从来没有把她当做小孩。

原来也有人,把她当小孩么?

“那么,小孩,明天见了。”他的身形随着他的话一并消失在她的身后。风呼啦啦的卷起她耳边的碎发,一派岁月静好的样子

她转过身,看着他的月白牙长袍,很乖巧的挥挥手道“明天见,哥哥。”

在之后的补习日子里,她发现其实他不仅会解那些讨人厌的算术题,也可以帮她解决一些其它科目的问题。甚至是会许多课本以外的东西,比如解释一些很新潮的名词,还有一些她从来没有读过的书以及一些她没有去过的地方。

不过只是须臾年华,但是她却觉得自己成长了好大一截,她分明听见了生命拔节的声音。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她高三,她参加了大考过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好像是人间蒸发了呢。她在心里暗自思量。

她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思念的,或许是眷恋那段时间的努力和认真,或许是奇怪于父亲态度的有些改善,或许,只是因为他。

他们甚至算不上认识。

他从来没有过问过她的年龄,她的家庭,她的亲戚朋友,甚至,连名字都没有问过。而她,向来遵守礼尚往来,他不问,她也就不问。

可他们,又分明是认识了好久的样子。

她告诉他,她的诗还有远方。她也会轻声哼唱一些零零碎碎的歌谣。像她挂在房间里的风铃,有些星星点点的活跃。他是唯一一个不笑她傻气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把她当做是小孩儿的人。

而他也会闲扯一些他的兴趣爱好,还有他的理想抱负。她其实不大懂,但她是一个很合格的聆听者。

……

不久,她大病一场。

没有人说的清缘由,连医生也只是说,略感风寒,肠胃不畅。也有人说,她是因为没有考上大学而抑郁成疾。更有甚者,说她是碰上鬼了。

对于各种传言,她都一笑置之。

她变的有些嗜睡,也更加的沉默寡言。她整日整日呆在房间里,不闻国事家事天下事。

她有次醒来,看见伏在她床沿上的父亲。那几日听闻父亲替她退掉了温家的亲事,因此招惹了不少的风言风语。他那么在意别人的评价,想来,这几日过的也并不好。

她看着父亲的黑布长褂拖到了地上,下意识的想帮他拍掉灰尘,父亲却被这窸窣作响的声音给惊醒了。

父亲用左手扶了扶额,然后微微咪了咪眼。似想再清醒一下,再抬头看见因为生病而脸色有些发白的她,父亲的眉头皱了皱。

“醒了?”是父亲一贯的语气。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

“你不用忧心婚事,我已经退掉了温家的聘礼。”

“嗯。”

“你虽然没有考上圣约翰大学,但你却被东吴大学给录取了。爸爸也支持你去读。”

“嗯。”她看了看已经是知天命年纪的父亲,心里有些感动。

“那你好好休息,没事出来到院子里插插花,去林间捉捉蝴蝶,还有去阁楼上看看也可以。”是很关心的语气。

在父亲说完这句话就要走的时候,她伸手牵了牵父亲的衣袖。用很温暖的语气说“爸,我没事。”

“嗯,我知道。”她记得是父亲第一次伸手拍了拍她的头。她很听话的笑了笑。

后记

她去了东吴大学上大学。

一日,她和同学在一家咖啡厅喝茶。她坐着靠窗的位置,看见那个在她记忆深处的他和一个面色温婉的女子挽着肩,在马路对面聊天。或许是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女子的笑容像梨花盛开的样子一样温暖。或许正处于他的玉门关上,像春风一样。

“阿稚?在看什么呢?”旁边的同学推了推她的胳膊,她的视线收了回来。

“没有什么。”她笑了笑,低头喝了一口茶,雾气荡漾开来。

“阿稚,毕业了之后,你想干什么啊?”旁边的同学问。

“我只希望,我能做我喜欢做的事,爱我喜欢的人。”她别过脸,看了看已经渐行渐远的两个人,她的心里藕断丝连着些许情意,她挥刀断水。许是力大了的缘故,眼里竟迸发出泪来。

然后,她笑着伸手抹掉了眼泪。

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

过,不过是客_第2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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