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父亲的书桌上有许多线装书和手抄书，摆着毛笔和墨汁，但父亲确实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晚上用来握笔的手，白天就是劳动的好手：犁田，耙田，播种，打虫，施肥，地里的活他都会做。
他的衣服，总是粘满泥土，那是他赶着牛在水田里踩来踩去的缘故。因为粘了很多的泥浆，本来就大的裤子会重上好几倍。他每天都很忙碌，从地里收工回来，还要做木工活，家里的桌子椅子箱子柜子都是他自己做的。每次他做好椅子，都会拿起毛笔在椅子下面写上我的名字。记得那时候家里的地上常常有一地的锯沫刨花，还有他做木工撒一地的工具都由我来收拾、打扫。
大概是在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记得父亲的衣服总是泡在水桶里，我每天放学回到家，家务活之一就是要帮他洗洗衣服。洗他的衣服，会闻到一股浓浓的烟味，我的小手要使出最大的劲来搓洗，扭干。我有时候嫌他的衣服难洗，但是奶奶说那是我应该做的，女儿长大了，为父母亲分担一些家务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洗着衣服的小手，抓着粘满泥巴的裤管在水里搓搓揉揉，搅来搅去，有时候就有东西从裤兜里掉出来。捡起来一看，是我的生活中非常稀缺的物品——钱币。虽然常常只有几毛一块这样的零钱，但还是会让这个洗衣服的小姑娘非常兴奋。因为，上学路上经过的零食摊总有好闻的香味，商店橱窗里摆着的小人书也很是诱人。从衣服口袋里掉出来的钱都让我拿去用了，却不见父亲问过一句。我想，父亲一定不知道他口袋里放着钱。
那时候最羡慕邻居大哥，他是拥有一箱子连环画的人，在打开他的木箱子一一摆出连环画的时候他真的是很神气的，让我这样的小孩子垂涎三尺。为了满足拥有许多书的渴望，我自告奋勇地拿出自己所有的小人书交给彩娟和小云。可是三个人的小人书都放在一起了，也远远比不上大哥哥那一箱满满的书。街上三代店的书柜里，摆着五颜六色的连环画，迷得我一有空就往那里跑，留连忘返。那时想看连环画得买下来，口袋里却总是空空如也。
想买书，就得有钱。可是对于家里拮据的生活我是很清楚的，绝不敢跟父母亲开口要钱。为父亲洗衣服几次捡到钱后，我就注意到了父亲挂在墙上的衣服。一天，我真的从一件上衣的口袋里掏出那些花花的票子，从中抽出几张来，再把剩下的放回去。后来，我非常喜爱的小人书买到了，一路上都非常开心。可是在我走进家门的时候，我突然发现父亲坐在那里盯着我的眼神冷冷的，像剑一样锐利，让我低着头不敢迎上去，但我又必须硬着头皮走进家门。
父亲终于还是喊住了我，问我有没有掏他的口袋，我倔强地说我没掏，但是那声音必定底气不足。我记得我是拿着书，非常窘迫地站在父亲面前，大气也不敢出。我想起了他在责骂孩子不听话时蹦出来的那句话：“你们都不知道，父母夜里愁得都睡不着！”
我静静地等待着父亲说话，可是父亲没有多问，他的眼神也不再那般直直地盯着我，但是我明显地感觉到他的忧伤，因为我听到他在长长地叹气。他让我也坐在那里，可是我感觉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懊悔充满了我的内心。从那以后，我没再掏过父亲的口袋，洗衣服见到的钱也主动交给他。我不敢再做错事，也没有再撒谎，因为父亲的眼神太让我难忘！
父亲的一生是平凡的，他最大的愿望是给家里建一栋房子，可是直到他去世都没有实现。除了一些由哥哥保管的手抄书，父亲也没有留下什么财物，但是他给我的记忆是深刻的，温暖的。他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们家的孩子都是有文化的读书人，一定要孝顺，特别是对奶奶。父亲给我的记忆都是爱，我至今都还记得小时候他常常带着我去看电影，电影结束时他又背着睡着了的我回家。我喜欢趴在父亲宽宽的背上，在路上被颠醒了也假装睡着了不肯下来。我对父亲宽宽的背记忆非常深刻，五年级时写过作文《我的父亲》至今都还记得当时对他的描写是：中等身材，皮肤黝黑，肩膀常常被扁担磨出一层皮来。
怀念父亲，即使他已经永远地离开，时间已经过了快二十年，我还是会记得他的眼神。那眼神，让我敬畏，让我爱，教我做人。
第二个让我难忘的眼神，是来自我的奶奶。我的奶奶慈眉善目，心胸豁达，养育了六个孩子，带大了十几个孙子孙女。我是奶奶带大的，她教会了我许多东西。
我师范毕业的时候还没到十九岁，上班的学校离家不远，在学校里的工作也很开心，有自己的宿舍。放学之后我常常和朋友一起出去玩，所以回家就少了。跟奶奶在一起说到回家的事，不经意说了一句：“我不喜欢回家，因为回家太不方便了。我已经习惯了在学校的生活……”那时候的农村，生活条件非常艰苦，道路不是坎坷就是泥泞，晚上还常常停电。最难过的是，乡村的厕所又矮又脏，臭气十足，而且在那样的环境里上大号还担心有蛆虫爬上来或者有人闯进来。所以，我只是跟奶奶说了一句真话。在亲人的面前，我从来都是无所顾忌的，因为家是最温暖的港湾，心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在那里说着说着，突然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奶奶一直没说话，在我说不想回家的时候她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我记得很清楚，奶奶后来是用极其严肃又哀伤的语气对我说：“你的意思是说，以后你都不想回来了是吗？”听着奶奶的语气，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我的话已经让一个老人伤心了，赶紧认错。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有不想回家的想法，奶奶带大了我们，我每次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她。一进门就喊奶奶，扯着嗓门喊，直到听见她的回应，心才能放下来。每次回家，都有一个慈祥的奶奶等着自己，真的体会到“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幸福。
2010年的初秋，我买了一台数码相机，喜欢到处乱拍。放学后回到家，就举着相机对着奶奶，她笑眯眯地望着我：“还给我拍照呀？”我那个时候绝对没有想到，那是我第一次给奶奶照相，也是最后一次。
回到屋里，她说腿累了，我说让我帮你按按摩啊。她起初不好意思，说不想让我摸她的脚，但是在我的要求下她还是乖乖地坐在凳子上，像个听话的小姑娘，我按我在外面看到过的手法把她的腿揉捏了一遍。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要回学校了。我跟奶奶说要她在家里好好待着，我会再回来看她，说完我就出来了。当我走到拐弯的地方，眼睛的余光却好像看到奶奶站在屋前望着我。我一回头看，她果然就站在门前古老的龙眼树下。我白发苍苍的奶奶，用她最慈祥的眼神，在我身后默默地送着我。如果我不曾回头，我真的不知道身后有那么温暖的目光。那个时候，我也绝对没有想到，那是奶奶的最后一次站在门口目送着我，她在暮色中的神情让我一生难忘。
二十天之后我再次回到家是中午，家里正好没有其他人，我喊奶奶不见回应，一看奶奶已经晕倒在堂屋的地上，手里还拿着锅，米撒了一地。我跑上去抱着奶奶，大声地呼喊，但是她再也没有醒来，在我的怀里双目紧闭。她是在给孩子们取米煮饭的时候晕过去的，睡了十八天之后也永远都没有醒来。那十八天，我一放学就跑回家看她，给她按摩，跟她说话，但是她走了。我们守了她十八天，她都没有睁眼看过我，只留给我一个暮色降临时一生难忘的眼神。
奶奶离开我们的时候，父亲已经先走了八年。在父亲突然离世之后，我常常触景伤情，伤心得泪流满面。后来是奶奶劝我：“不要哭了，人都去了，哭也没有用，活着的人只能更努力生活。”奶奶的话让我很震撼，心里想：父亲是她的儿子，她是得怎样的坚强才可以撑过来的？
于是我必须向我坚韧不摧的奶奶学习，父亲走了，我们要替他尽孝。可是八年后奶奶离去的时刻，我的精神深深地陷入了悲痛。那段日子不敢回家，害怕触景伤情，因为每次回家都心痛不已。
第三个让我难忘的眼神是母亲的。奶奶走后，家里更冷清了，开始几年哥哥还在家里，后来哥哥也出来工作。大家都上班的日子，家里就剩下母亲一人。母亲是个内敛的人，她很少跟我们说她自己。家里一共三座房子，进进出出只有一个瘦弱的母亲，平时我总是因为借口忙也极少回家，只有哥哥周末才会回家陪陪她。母亲白天下地，她一直都不肯歇着，她也看不得土地撂荒。家里有一块地在山谷里，哥嫂因为在外面忙工作就没回去种，母亲硬是用脚踩踩就种上了水稻。
一年国庆长假的最后一个晚上，哥嫂已经回城，我才突然接到小妹电话说母亲生病几天了，只是她没有告诉我们。我担心得让儿子他爸连夜开车送我回家，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打开门的刹那间，母亲像个孩子一样扑上来将我抱住，她的眼神和拥抱让我感受到了她之前的无助和对我的依赖。岁月无情，我是在突然之间发现我的母亲老了，我那个记忆中每天都挑着重担走回家的母亲真的是已经老了。在母亲的眼神里，我知道自己就是她有力的依靠。母亲那天的眼神，看起来很轻，但是压在我的肩膀上有一些重量。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都已经长大，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又逐渐长成了长辈的依靠。小时候，当我们离家在外，会有长辈在家里牵挂着我们。如今，当我人身在外的时候，心里更多了一份牵挂，那就是家中的老人——我亲爱的母亲，是否安好？母亲在，家就在。在乡村通往老家的路上，你会常常望见几个女子风一样穿行，那就是我，或者是我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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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非村
专题主编：城外的阳光s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