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这件事

我只会一种英雄主义——好好吃饭，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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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日常许得最多的愿望就是，想吃香喷喷的大米饭。我从骨子里爱着这升糖指数很高的食物，如果我的灵魂是个皮囊，一半装的都是油粘米。不光是大米，我对禾苗、稻谷也有着深厚感情。小时候我摇过吹谷的风车，赤脚踩进灌水的稻田，跟表哥钓过田里的青蛙，牵着爸妈的手吹过从稻田吹来的晚风……一回忆就觉得心里平和安静得发颤。

稻田是清新的回忆，那么米饭就是幸福温热的符号。家住学校，饭的香味可以从下午四点多开始一直延续到晚上七八点，每一家开饭的时间都不同。很多老师喜欢用高压锅煮饭，火上煮出的饭非常香，比火饭更香的是被火煮焦的饭。常看到一楼的阿姨在门口跟人闲聊忘记了火，闻到一股焦香才急匆匆跑进厨房。大家便会调侃，今天一定有一锅优秀的锅巴。

我们家吃饭挺晚的，得等我老爸，他下班慢吞吞。我负责盛饭，打开饭锅那一瞬，热气蒸腾上来，米香肆意。锅里亮晶晶的，用饭勺一舀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像是发尾不断触碰着耳垂上小汗毛。它们团结又柔软，饭勺也因不忍而变得温柔。每个黄昏都被这幸福的雾气笼罩着， 菜端上桌，碗盛满饭，数够筷子，板凳脚摩擦地板的声音，调整坐姿，开动。在筷子碰碗和新闻联播的声音里，夜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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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斋饭我有着顽固的热爱。我不大讲究食物原味，唯独在饭上执拗地觉得米粒本身的味道不容任何调料破坏。油会破坏米粒间的黏，酱油和盐会盖过米粒的甜，味道可能也是好的，可终归不是我想要的纯粹。

所以在家里吃饭都用两个碗，一个碗盛饭，一个碗喝汤吃菜。到后来我开始只用一个碗，但是在餐桌上只吃菜。鸡鸭鱼吃过一遍，火锅里的青菜吃过两碗，碗里变得油星点点，邋遢斑驳。这时候大家开始吃饱离桌，我就打开饭煲，用饭勺把锅底的饭团成几个团，半推半就塞进嘴里，慢慢咀嚼。在淀粉酶的作用下满嘴都是淡淡的甜味，比普通的糖更持久，镇压住之前的油腻。直到最后那团米饭吞咽下去，一餐才算完满。

我爸总说我就像家里的“皇帝仔”，每次听我都跟他耍麻赖。会有人记得我只吃斋饭、干饭，给我夹菜的时候会留心别放错了碗；打开饭煲，会留有一份我的饭。招仇恨一点说，这其实是家中独女受到的最平凡不过的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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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成不变的生活，没有不可改变的生活习惯。慢慢走出家门，我开始接受又咸又甜的沙茶酱和花生酱，接受咸豆花，接受沾染菜油的饭。

大学食堂的米饭是没有灵魂的。从大蒸锅里面出来，虽能保持个粒粒分明，却像被长久鞭挞后失去斗志的人。一嚼，嘴里的饭“四散在天涯”，黏性是没有的，软糯是没有的。而且食堂的饭总是很容易凉，热乎乎的饭可能只有下课前才有，凉了就更不好吃。当然在食堂吃饭的人是很少去深究什么的，呼噜一嘴嚼嚼嚼吞下，饱腹就行。

要是想讲究一点也行，办法总比问题多。在高中同学的餐盘里，我见识了“万物皆可拌”，到大学总算get到其中滋味。没办法，大学食堂的米饭单吃确是令人厌烦。

番茄炒蛋，细致地拌，拌到番茄红染进米粒表面的丝缝；蒸水蛋，胡乱地拌，拌到米饭和蛋融为一体难舍难分；香菇牛肉，虔诚地拌，先舀一大勺盖上饭高头，等牛油裹着香菇汁慢慢渗到碗底再从中间向四周拌开；尖椒肉片或者回锅肉，就随性地拌，怎么拌都好吃。

拌好的米饭，变得好入口。在热乎的菜汁里米饭被激活，菜食弥补饭无味的缺陷，饭填充斋菜的单薄。一勺又一勺，不经意间保证了足量的主食摄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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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段时间丧丧地觉得自己在被动接受的过程中变得平庸圆滑，吹什么多元的开端或饮食的中庸之道。屁咧。生活教你吃那碗带油的米饭，你吃还是不吃？

沮丧还在于跟爸爸妈妈口味出现了分歧。有年冬天我兴致勃勃地带他们去吃椰子鸡，但是他们甚至没能喝完一碗汤。“太甜了，我们吃不惯。”

我跟我爸长得很像，基因控制，跟我妈口味很像，长期共同生活的塑形。初高中寄宿六年，大学四年，十年以来多于相聚的分离，早让我们的人生不再紧密贴合，有了被许多其他事物侵入的缝隙。终于，侵入了口味。

我是流动的，漂浮的，而他们固定在原地，留在小小柳州，囿于小小厨房，锚住我原始的口味，也锚住我伊始的乡愁。我的乡愁不是邮票和船票，是半夜跟爸妈发微信说，想吃螺蛳鸭脚，想吃手工切米粉，想吃东泉脆皮狗肉，想吃酸笋禾花鱼，想吃芋萌血鸭，或者仅仅一碗我妈煮的白粥配手擂酸……每次快收假回学校的时候爸妈总要问我：“还有什么想吃的？去学校可就没有得吃啦！”

有次坐高铁回学校，妈妈蒸了糯米饭和粉蒸肉让我带在车上吃。五点，车厢里开始弥漫着盒饭和泡面的气味。我翻出我的糯米饭，上面的粉蒸肉码的整整齐齐，小勺子塞在碗边，还有一个小袋子装了酱油和小米辣。糯米更黏，更韧，比普通的米更有嚼劲，滋味更足，回味更久；粉蒸肉肥瘦刚好，带筋的猪肉裹粉一蒸，维持肉的弹性，饱含汁水，天大的灵性！我吃着整个车厢里最豪华的晚饭，边吃边哭，像是天灵盖上接了一根水管。害，长大真是过于感性了，每次离开家都得哭。不过车一停我就好了，还得自己拖着二十八寸行李箱噔噔噔去挤地铁和公交，在这个城市不能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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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嘛，还是开心一点好。去他的异乡异客，在饮食面前人人都应当做块白板，接受各样食物的涂抹。周一是猪杂汤饭，明天吃乳鸽饭，十二月去享用煲仔饭，跨年那天想吃豌豆腊肉焖饭……吃饭终归是人生一等一的大事，饮食男女，不求非从饭里得什么精神力量，温饱才是刚需。

食欲也可以是哲学问题，总在问，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是谁，以前喜欢吃什么，将要去吃什么？）

我也没读什么书，没学好哲学，但是我想到了还偏要写。就只能敷衍说，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吃的本身就是意义。罗曼·罗兰说，世间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认清生活真相后依旧热爱生活。太宏大了，对我来说，英雄主义就是好好吃饭而已。什么时候都要好好吃饭，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