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影子——(三)日记

(一)


5 月 19 日

星期:一

值日生:张夏至

早早读:英语

早读:语文

……


新装的磨砂玻璃黑板上写着日期与值日安排。

都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大家都会收到礼物。所以,当下课铃声一响,同学们便朝收发室蜂拥而去。

收发室内早已乱作一团,学生和包裹一样堆积如山,一个个索命鬼儿似的嚎叫。

“张夏至,张夏至……”

“蒲冬冬,蒲冬冬的给我一下!”

……

负责管理的老婆子嘴里嘟哝着埋头翻找,却始终不见一个包裹递出来。眼看课间十分钟已然过去一半,学生们拥做一团,个个急的满头大汗。

于是,开始有人不耐烦的抱怨:“你他妈的瞎啊!在那儿,那儿啊!你他妈的是瞎子吗……”。

这霹雳般的抱怨引起了张夏至的不满,然而他太清楚,他的不满绝不是出于对眼前这个皱巴巴的老婆子的同情,反而是厌恶。

张夏至不是真的“瞎子”,因为天生双瞳孔,又叫“夏至”,所以大家都叫他“瞎子”。然而,在他看来,面前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婆子怎么配拥有和自己一样的绰号。哪怕同样是被别人用作奚落,也足以让他介怀。

然而就在这时,柜台突然被推开,如一湾喧腾的河流,躁动的学生从四面八方涌入,将原本不大的地方塞得满满当当,七手八脚的开始各自翻找。

人堆里,瞎子有意与老婆子保持着距离,好巧不巧的是,却又刚好在她的办公桌上,找到一堆写着自己名字的大大小小的纸盒。他有些不愉快,心想‘哪怕是仍在地上呢?哪怕是仍在地上、压在最下面呢?也比放在她的桌上强,哼!一定都被她碰过了……一定是……’懊恼之余,当他转头看着手里的礼物,又不自觉的心生欢愉,这才满意的和蒲冬冬并肩走了出去。


印着世界名牌logo 的手机、电脑盒子,被放在了最顶端,摇摇晃晃,展示其不一样的闪耀的重量。

蒲冬冬如愿以偿的推上了自己心心念了很久的死飞,嘴里没话,却从喉咙发出一阵抑制不住的‘嘿嘿’的笑。

还是没能忍住,瞎子用初见修长的食指,戳了戳蒲冬冬瘦弱的肩膀。将校服裤兜豁的撑开,瞬间,一叠整整齐齐、花花绿绿的钞票映入眼帘,他脸上的神气也仿佛随着裤兜被豁得被撑开,发出招摇过市的光芒。

蒲冬冬斜眼一瞥,鼻尖似有似无的喷过一声“哼……”之后,毫不示弱的捻开自己鼓鼓囊囊的裤兜,颇有后来者居上的架势。瞎子乍得一看,也是一叠整整齐齐、花花绿绿的钞票。

显然,这样的回应不能让瞎子感到满意,脸色挂不住的往下沉。突然,将身子跳转过来,撑开左边被撑得四四方方的裤兜,枪口一般对准眼前这个缺少眼力劲儿的蒲冬冬,食指扣动扳机似的轻轻一撩,漏出一抹耀眼的中国红。那是烟,大家都太熟悉不过了,蒲东东心领神会的笑了起来,瘦弱的肩膀往瞎子的肩膀靠了靠,以示臣服,两人说说笑笑的跑进教室。



(二)


新来的地理实习老师小马,比他的教程还快被学生摸透的,是他一样小的脾气和心眼儿。

他可以默认学生在下面做任何,但是无关其他科目的,任何无聊的事,比如打牌、下棋、喝水、放屁。他的放纵不仅是因无力阻止,还因尝过青春期无法无天的嚣张拳脚,尚在实习期,他不愿生出是非,但心中又总愤愤不能平。

老师用粉笔在手绘的世界地图上敲得哐哐作响,时而用力的摁出几个小点,仿佛怒其不争的摁着,台下一排排木讷的学生的脑袋,细致的讲解着经度与纬度的关系:“纽约在这儿,华盛顿在这儿,伦敦在这儿……哦……对了,还有一个东京,在这儿……”

“老师,那我们在哪儿?”唯一听课的学生只有副班长,她端正的举起右手,终于为这堂课,提出一个关于地理的问题。

老师握着粉笔的手悬在空中许久,突然一个转身,将粉笔扔向教室中排的瞎子,忍无可忍的呵道:“来!这位同学,你来说说,我们在哪儿?”

“手上哪科作业?看得那么认真……来,也跟大家分享分享!”老师带着怒色的说,

瞎子仰着身子,轻轻贴着后排课桌,心下里一阵慌乱,表面仍倔强的保持着青春期男生独有的、无关对错、时间的漠然与不羁。轻佻的食指,将一本日记本懒洋洋的推过课桌中央“三八线”,推向同桌方晴。

“不是我的!”方晴涨红了脸,立刻用手肘将日记本推了回来。

这样来来回回几次,老师不耐烦的说:“张夏至,你来!”

在大家的注视下,瞎子这才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按规矩翻开笔记本,毫无思想且拖声带气的念了起来:


“8月5日,阴,


我看他,上完厕所没有洗手;

我看他,抓起碗里的土豆就往嘴里送,呃……好像男的上厕所得用手把住小弟弟,我想那块土豆会不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味道,咯咯……

他的嘴巴很大,鼻根坚挺,棱角分明。

他眼睛很独特,忽闪间,亮过千千晚星。

他眼睛的独特,对于他人而言,怪异的可怕,这让我感到悲伤的同时,又万分窃喜,特别是对别的女生。

我在图书馆查过的,那叫“一目重瞳子”,传说还是帝王将像,在古代的舜、项羽、鱼俱罗、李煜也都这样。

终于做了同桌,却发现他该死的秘密。


讨厌那个,一出现就让他紧张到连裤裆都支起来的骚包。

讨厌她的,头发、眼睛、鼻子、嘴。

讨厌他,让我去送信。他知道的,我无法拒绝。所以,我答应帮忙送信,但没答应不说别的。


我告诉她,他上完厕所不洗手,并亲手向她科普了男生上厕所的那套动作。

我告诉她,他奇怪的眼睛,是因为遗传。

天杀的妒忌仿佛让我提前看见,他们正在结婚、生子。

我告诉她,他只要看到一个女的,裤裆就会支起来。并且将男性勃起的生理常识、发情的强奸犯、野狗红肿的下体,尽可能猥琐的为她描述了一遍。


但,我没告诉她,那信、其实已经被我提前做了调整。

我没告诉她,关于他那把住小弟弟的手、支起来的裤裆、奇怪的眼睛都是我梦里脑海的常客。

我没告诉她,我时常被他臂膀猛然举起时,混着袖口里乌黑的腋毛,一同长出的浓密的欲望……”


“咳……好了好了,坐下去。”察觉念诵内容的异样,老师中断了瞎子。

然而,全班同学的精气神仿佛都已被那臂膀猛然高举。

男男女女不管有意无意,都抬了抬各自的臂膀,甚者更是你看看我的,我看看你的,用目光互相梳理腋窝下的那簇柔软的黑毛。

前排美术生蒲冬冬,脸颊绯红,如同火旋风似的直接窜到耳根。摊开的课本,一副世界地图的四周,画着散着热气的土豆、俯视角把住小弟弟撒尿的手、多瞳孔无法聚焦的双眼、赤裸的人体、乌黑浓密的腋毛、以及一个五官精致的少女。手里那支托转得溜圆的HB的铅笔,像满载激情,随时准备起飞的螺旋桨,向方晴投来邪魅的笑:

“wow……男生怎么尿尿你都知道?你懂的有点多呀!”

教室里原本小声私语、窃笑的嘴角,被蒲冬冬张狂的戏谑‘豁’的扯出一个巨大的窟窿,倒也似的翻腾出青春性幻想与肆意哄笑。

“你表白了?”侧前方的副班长转过身来,挤眉弄眼的朝方晴问到。显然,她们是交过心的人,洞悉彼此一切。

“才没有!”方晴矢口否认,却早已羞的脸红耳赤。

“这……谁的?”嘈杂间,老师缓缓走了过来,一本正经的问到。

瞎子虽然没再说话,划清界限的神色里,按藏不住的洋洋得意,好似在骄傲的宣扬着自身那‘罪该万死’的魅力的同时,将‘一厢情愿的一往情深;一往情深的一场春梦’标注、连线到爱慕者方晴头上。

美丽的少女,向来活该不善言辞。太容易绯红的脸颊,将所有的愤怒与不满都涂上一层娇羞,自我背叛式的自我否决。

但对于方晴,大概需要把对普通少女的赞美再做一次升华,因为肥胖,她暂且不符合大众的“美丽”,所以更适合、更高level的“美好”;因为肥胖,她习惯性的卑微,且比旁人更容易脸红心跳。在无济于事的据理力争之后,失去公信力的她,只好继续红着脸,低着头。

老师拿过日记本,来回翻看,只见扉页上几个字:“见你之时,天方晴”,其余再找不到任何一处,标明来历的名字或印章。最后,还是根据日记本表层颜色所属性别与字迹,大概推测,才将本子放在方晴的桌上。然后,厉声呵斥纪律,转身走上讲台继续用粉笔摁着点,讲着经此“少男少女的关系”比较,吸引力明显败下阵来的“经度与纬度的关系”。

大家的眼光比日记里的文字还要滚烫,穷追不舍的对方晴展开围追堵截。尽管毫无防备,但她还是下定决心顽强抵抗,慌乱间将左手关节一别,撇清关系似的将日记本摔到地上,“啪嗒”一声,身心也随着剧烈抽动。

“我说过,你的东西不准乱放。”瞎子冰冷的语调,好似宣布法令一般不容商量,因为这个胖女生尚且没有任何让他心动的理由及地方。他只接受她偷偷放进自己抽屉的糖果、牛奶、面包,以及被喜欢、追捧的感觉。

“不是我的!”第一次,方晴咆哮着对他低吼。然后低头假装成看书的模样,不再与任何人有语言或目光上的来往。她哭了,流下无人不知,却又无人理会的眼泪。


下课铃声一响,老师逃也似的离开教室,留下那本充斥着荷尔蒙的日记,与一群饿狼似的学生。

副班长好心的捡起地上的日记本,放回方晴的课桌。

“有病吧你!不是我的,给我干什么!”方晴愤怒驳回,手臂狠狠一挥,日记本又再重新回到了地上。

意犹未尽的蒲冬冬趁乱赶了上来,捡起地上的日记本,饶有兴致的问到:“不是你的?那是谁的?瞎子……你的?”

“我他妈的疯啦?写这破玩意儿?他妈的,不要就扔了呗!” 瞎子弹簧似的跳将起来。在这种时候,仿佛必要的那么点脏话,才能使自己变得成熟且富有气势。

“不是你的,也不是你的。那我来看看到底是谁的?”

“呀呀呀……‘见你之时,天方晴,见你之时,天方晴’……”紧接着,蒲冬冬反复的念着日记本表面的几个字,发出咯咯的笑,在日记本上翻了又翻、找了又找。

终于他盯着一页停了下来,扯着变声期的喉咙,拉锯似的喊到,“哎哎哎……这个这个……”,然后捏了捏嗓子,故意装出女性的柔媚,怪声怪气地念到:


“1 月 18 日,雨,


亲爱的张先生,见你之时,天方晴。你眼里的世界与我,会不会也都不大相同?

亲爱的张先生,见你之时,天方晴。我不仅热爱你的双眼,更加急欲你的灵魂与肉体……


妈呀,太肉麻了!亲爱的张先生,见你之时,天方晴。呕……呕呕……”浦冬冬阴阳怪气的嗓音,带着童男子的独特气质。那几声佯装恶心的干呕,像极了青春初尝爱情后的不适与过敏反应。而日记本中,大胆露骨的文字,也大大的超出了所有人的设想。在蒲冬冬几近撕裂的嗓音中,大家仿佛看见有人正在暗处幽会、接吻,甚至其他。

“哎呀!亲爱的张先生,瞎子哥哥,人家也要你的灵魂与肉体……”另一个男声杀猪似的朝瞎子打趣到。

教室里的氛围再次燥动起来,起哄、欢呼、恶心、干呕、拍桌子、撞椅子得声音此起彼伏。被点燃的男生们蜂拥而上,争着抢夺蒲冬冬手里的日记本。

灼热的文字烫得男同学一个个吱哇乱叫,女同学则纷纷用长长的校服袖管遮住那同样笑烂了的脸颊。

“随便念!随便念!反正不是我的!你们随便念!”方晴仍旧一副不承认、不参与、不接受的态度,气汹汹的辩驳到。

而瞎子则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带着假的愠怒、真的愉悦,享受着众目睽睽之下,由日记本带来的深情告白与炽热崇拜。

“你看他的裤裆!咦……是那什么吗?”有女生小声的带着鄙夷的议论。

“咦……我可不想以后生儿子眼睛也带毛病,咦……想想都可怕。”

“哎……你才多事呢,人家这样还不是有人喜欢,瞧!多登对不是……一个胖妞,一个瞎子……”

同学们歇斯底里的玩笑、议论,声音像一只只在泥田里肆意扑腾的鸭子。荷尔蒙在男男女女的眼角、舌尖肆意妄为的,噼噼啪啪的燃烧,开始让瞎子感觉到有些灼痛,感觉自己真的已经和这个除了胖之外毫不起眼,且异想天开的女生发生着什么。猛的站起身来,夺过日记本,走了出去。


后来,方晴便收到了副班主任的传唤。

(三)


“真不是我的。”方晴吊着眼泪,委屈的说。

精瘦的副班主任扶了扶新式框架眼镜,抬头看了看方晴,又再看了看瞎子,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操……!有种一辈子都别接电话!别回来!”突然,角落里大着肚子的语文老师暴躁的将手机摔了出去,碰的稀碎。然后整个身子趴在办公桌上嚎啕大哭。

办公室瞬间安静了下来,副班主任惊讶的看了看语文老师,又再看了看手里的日记本,对隔壁桌的老师将信将疑到:“哎哎……你看是不是学生抱错了,混进作业本抱去教室了?”

隔壁桌老师侧着身子接过日记本,认真的看了起来。


“4月18日,春……哎……看看看……这教语文的就是不一样,嗨,就是浪漫!还能想到‘春’这种天气!”隔壁桌老师一边看,一边日记的文笔发出不可思议的夸赞。

“哎呀喂!你看哪儿去了,看这儿,这儿……”副班主任急忙过去, 将日记翻到另一页纠正到。


2月6日,阴,


终于逮着了!

我就知道,他外面有野女人,我就知道,他又再外面乱搞!

呸……不要脸的贱人,永远闭不上腿的鸡!千人睡万人骑的烂货!

和我做,他从来不开灯。

但和她,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我的床上,死去活来……

我的恨,我还怀着他的孩子!看着你们酣畅淋漓的欢爱……

我的恨,和他的孩子,在肚子里一起长大。

也许父亲才是对的,怀孕并不能构成结婚的理由,这对他来说太过沉重,还没出生就要对另一个人的一生幸福负责。

……


日记的内容,不由的让人想起身怀六甲的语文老师,最近正在和丈夫闹离婚,像这样的哭闹,在办公室里已经持续了一个星期。

男人是自己选的,尽管当初父母一再反对,但因为有了孩子,因为爱情,她不惜从南远嫁而来。

男人是自己选的,虽然从没听她说过后悔,但却总是“哎呀……嗨呀……”的抱怨。

她不是本地人,怀孕前,年轻漂亮。向她示好的男人再多,但她不懂得变通,认准一个就仿佛打算这辈子都死在里面,抱着一切以家庭、男人、孩子为主的思想理念,以牺牲自我为基础,成就家庭美满的幻想。二十一世纪的外人,不便议论、也不关心其好坏,因为像这样拥有同等抱负的女人,在全天下的小城里比比皆是。她们什么都没有,但就只一个“认死理”。


“就那么缺男人?”哪料,瞎子突然猝不及防开了口。

原本还埋头在痛哭中的语文老师,抬起头来,正好碰见副班主任传递过来的日记本,顺手接了过去,眼睛却恶狠狠的盯着瞎子。

“屁大点,懂什么?滚滚滚……滚回去上课去!”在大家都为他捏一把汗的同时,副班主任顺应着斥责到。

“切……本来就是!”瞎子毫不畏惧,仍旧高傲的发出不羁的鼻音。

“为了他,我跟家里翻脸、断绝关系;为了他,我大老远嫁过来;为了他,我学做饭、洗衣服、刷碗;为了他……哎呀……呜呜呜……我想……去把孩子打掉……嗨呀……我想过的……呜呜……嗨呀……”语文老师突然加剧的嚎啕,愤怒的捍卫着她不顾一切的爱情与无奈。

“谁也没求你呀!”瞎子继续着轻蔑的顶撞。

“哎呀……教训老娘?你敢教训老娘?屁大点你敢教训老娘……嗨呀……老娘处对象那会儿,你连个卵都还不是,你敢教训老娘……你屁大点一天抽烟、喝酒、逃课、翻墙,也就你那活该的爹妈,生了你……也就你那活该的爹妈……”

说到这里,瞎子突然变脸,想一头失去控制野兽,猛地一个抬腿,将大着肚子的语文老师踢翻在地。整个身体仿佛燃起熊熊怒火,颤抖着,连那双死鱼般的眼睛,也都喷射着愤怒的火光。嘴里发出:“啊……啊……啊……”的咆哮与警告。

就算他把自己装的像个孤儿,但也绝不允许谁提他的爹妈,这是他的底线,副班主任知道。于是立马上前,一把横抱住瞎子狂躁的身躯。

“哎呦……哎呀……这鬼娃娃!哪个生你就倒八辈子血霉!活该你没爹妈,嗨呀……报应!嗨呀……都是报应!你爹妈都死绝了……都死绝了……” 语文老师倒在地上,一边扶着她坚挺的肚皮,扯开嗓子痛苦的叫骂着;一边艰难的挣扎着从地上摸爬起来,裙摆间隐隐透着点幽暗的血痕,但仍一副必须拼个你死我活的架势冲向瞎子,尖利的指甲,在他脸上抓出道道血痕。

在这里,谁都不是服软的角儿,瞎子也毫不留情的朝着她的肚子又是几脚。两人在抓扯中扭打成一团,尽管都被一群人死死抱住动弹不得,怒火中烧的两个人,仍垫着脚尖,将所有力量与愤怒集中在了口舌上,专挑那些最脏、最难听的来骂。专挑对方最薄弱的,最拿得住,照准心窝子的话往死里戳。

这是一所特殊的学校,因为一场地震,这里的所有人都失去了父母亲人。尽管如此,他们也从来不闹不哭,看上去风平浪静,实则多得是个人忌讳。两人越骂越背离身份,脏话、气话也越粗野的离谱,谁都不再是老师,谁也不再是学生,是两个单独的,不受任何道德、礼节、观念束缚的个体。



(四)


师生间的纷争好不容易平息,暴躁的语文老师仍旧心烦意乱嘟哝到:“哎呀……这又是哪个鬼娃娃?上午刚号完,这会儿又交来!嗨呀……这又是哪个鬼娃娃……”一边气愤的捡起桌上的红笔,习惯性的翻到最后一页:


5月19日,雨。


断断续续,一个星期的雨,

今天,儿子头七。


手机、电脑怕耽搁你学习,一直没买,今天都烧给你。

……


“哎呀……这是哪个鬼娃娃?嗨呀……嗨呀……吓死我了吓死我看……这都写得是什么啊?什么‘头七’‘尾七’的……哎呀……

这是你们谁班上的鬼娃娃?你们看看……这日记都写得是什么?哎呀……你们自己来看……”说完,啪的一声将日记本合上,朝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们大声的念着扉页上的几个唯一具有一定分辨率的字,继续抱怨到,“‘见你之时,天方晴’哎呀……这是你们谁班上的孩子?名字都不写的鬼娃娃!”

“这……不是你的?” 一旁的副班主任听后,先是惊讶,然后问到。

“你才死娃!”语文老师近来都是这样的脾气火爆。

副班主任瞬间哑口无言,接过日记本走了出去。


他来到教室门口,以免引起其他不必要的风波,将瞎子悄悄的叫了出来。

“这本子,你从哪儿来的?”副班主任一脸疑虑的问。

“箱子里。”面对这个以新面孔出现的旧问题,瞎子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

“什么箱子?”副班主任又问,随后跟着瞎子走进教室,来到他的座位。

“喏”瞎子朝地上努了努嘴。

“你的?”副班主任的问题仍旧言简意赅。

“嗯”瞎子的回答也同样,简单明了。

“真不是你们的?”副班主任一头雾水的看了看瞎子,又看了看一旁的方晴。

两人拨浪鼓似的摇晃着脑袋。


“en……我看也不像,这……又没有名字,那你咋说是人家方晴的?”副班主任朝瞎子问到。

“她经常放东西在我这儿。嗯,啊……我就以为是她……给我……的……”沉闷半晌,瞎子有些难为情的说。

“你有病吧……”方晴涨红了脸,气愤的朝瞎子呵到。


“箱子哪儿来的?”副班主任想了想,继续问到。

“收发室取的。”瞎子说。

“收发室?老婆子那儿?”副班主任问。

 “嗯!”瞎子点了点头。

副班主任陷入沉思,片刻之后,兴奋的叫了起来:“嗨呀,这就对了嘛!en……对对对,应该是,保准是,准没错。”一连串的肯定,好似是对自己的聪明在满意不过的嘉许,激动的朝门外走去。忽而,又转过身来,对瞎子说到:“快快快,送回去。”

“谁?”瞎子疑惑的问。

“老婆子,你看这本子,应该和她一样,是那个年代的古董,准没错,肯定是……”

还没等副班主任把话说完,瞎子便忍不住惊讶又嫌弃的插嘴到:“那老婆子?……那样子……还认字?还写日记?”

“哼!你别小看了她,年轻的时候啊,成绩比你们谁都好!听说啊,还是当年的状元呢!要不是后头疯了一阵子,现在说不定飞黄腾达到哪儿去了!前些年还在图书室当管理……这……哎……”副班主任叹息着。

“疯了?为什么?”一旁的方晴,投来好奇的眼光。

“听说也是感情问题,受了刺激!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把自己才几个月大的孩子丢水缸里,淹死了!哎……我也只听说……”副班主任怅惘的说,然后又再叮嘱到,“快去快去,还给人家去。”

“谁想去谁去!我不去!”瞎子坚定的拒绝到。

“这孩子,你给别人拿过来的,你不去谁去?”副班主任反问到。

“他不喜欢她,他厌恶她。” 瞎子不再说话,反而后排的蒲冬冬突然转过身来抢答到。

“说得跟自己多招人喜欢似的!嘿……我说这有你什么事?你那自行车找到地方存没?”副班主任转念对蒲冬冬说。

“那不是自行车,不是自行车!请叫它死飞,死飞!”蒲冬冬很在意别人对他心肝宝贝的称呼,再三强调到。接着怪笑着,用眼珠另有一番寓意的指了指方晴,“车,我知道知道的!不急不急。我看看……这儿有谁好喜欢他?”然后,又看了看瞎子,颇为得意的指点到,“嗯……那得去大城市才行,嗨……对不对?瞎子!你不喜欢小地方的,觉得她们没有一点自己的思维,只知道围着男人转,对不对?你喜欢那种有思想、有脾气的对不对?……”说到起劲时,又推了推瞎子得肩膀,征求回应。

“去去去……屁大点,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副班主任打岔到。

“现在讲又不怎样……”蒲冬冬刚想辩驳。

“闭嘴吧,孙子!”却被瞎子这么一声呵了回去。

被蒲冬冬这么一说,瞎子好似泄光了底气,两颊红一阵、青一阵的走了出去。

“哎哎哎……你敢说不是?那天抽烟你还说,你忘了?哎哎哎……你说过以后要考大城市去念大学,你忘了……”蒲冬冬受不了被否定,一边极力追究,一边跟在瞎子后面走了出去。

“你们一起去,快……一起去!”副班主任顺势将笔记本塞进蒲冬冬手里,蒲冬冬也顺应着接了过去。


路途无聊,蒲冬冬随意翻看着手里的笔记本,饶有兴致念了起来:


“1月9日,小雪,


‘妈妈写作业。’儿子奶声奶气的说。

‘日记’我说。

‘我也要帮妈妈检查作业。’儿子小脑袋一歪,从床上翻滚下来…… ”


“哎呀……你就闭嘴吧,老婆子的日记,有什么好看的!”瞎子无比厌嫌的抱怨到。

蒲冬冬这才终止,悻悻的跟在后面。


收发室里,老婆子仍旧一个人来回打着转,寻找着什么。

蒲冬冬走了上去,瞎子跟在后面,看着老婆子空洞洞的眼神,他们都有些害怕。

“喏……你的……”蒲冬冬怯生生的将日记本递过去。

老婆子这才惊觉到有人靠近,颤巍巍的接过日记本,难以置信却又好似恭候多时一般,反复的问:“我的?这是给我的……我的啊?真是给我的哈……我就说吧,我就说吧,哈哈哈……哈哈哈……”老婆子高兴坏了,眼里闪出激动的泪花。

‘疯子还能这么高兴?’瞎子心里这么想着,看着这一幕,也都不是滋味。



(五)


经过一场‘日记本’风波,一时间,暗恋瞎子的胖女生方晴;被丈夫抛弃的孕妇、怨妇、狂躁语文老师;收发室里的曾溺死自己孩子的疯子老婆子,都成了大家无论课上还是课后的新鲜话题。

为此,方晴主动提出申请,调换了座位;语文老师也再没有去修她的手机。

本以为,一切风波就此而过。

哪想,第二天午休时,从学校广播里,突然传来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天天同学,请来收发室一趟,天天同学,听到请来收发室……”

大家一听,不用说,也都知道是收发室的老婆子,因为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总是颤颤巍巍的抖个不停,也就没人再去注意。

接连三天、四天,午休时分广播里都会传来老婆子的颤颤巍巍的声音,寻找那位叫天天的同学。

直到第五天,当老婆子按照惯例念完那句:“天天同学,请来收发室一趟,天天同学,听到请来收发室……”后,广播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被掐断,而是传来另一阵窸窸窣窣翻动书页的声音,和老婆子颤颤巍巍的自言自语:“嗯,先就这篇,应该可以……”然后,用力的清了清嗓子,用手找了找话筒念到:


“6月21日,晴,


今天,我生了个“大白天”,

今天,我当妈妈了,

他的眼睛和他爸爸的一样,嘴巴也一样。

今天,我有了儿子,他叫“天天”。


有没有叫天天的同学,请来收发室一趟;有没有叫天天的同学,听到请来收发室一趟……”听到这里,大家才有了些反应,沉浸在老婆子的念诵当中,像睡前故事一般,四下里一片静谧。

好似无人应答,片刻之后,广播里又再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翻动书页的声音,与老婆子微弱的言语:“嗯……这篇应该可以,嗯……就这篇这篇:


6月22日,阴,


去年因为和他爸爸吵架,什么都没有准备,让带朋友回家的儿子丢了脸,扫了兴。

今天,特意买了蛋糕,做了儿子最爱吃的菜。

但儿子却和他爸爸一样,没有回来。

要不是为了他,我想早跟他爸离八百会了,哎……要不是为了他……


亲爱的儿子,今年的生日蜡烛妈妈替你吹了,明年一定自己来。

亲爱的儿子,十四岁生日快乐!


有没有6月22日过生日的,叫“天天”的同学,请来收发室一趟。有没有6月22日过生日,叫“天天”的同学,请来收发室一趟!哎……难道这么快就忘了?这么快……就都忘了?”


恍惚间,瞎子看了看课桌脚旁的箱子,突然着电似的记起什么,起身朝收发室跑去。当他赶到收发室时,收发室内空无一人,他这才反应过来,老婆子和日记本在广播站。于是,立刻调转马头,朝广播站奔去。

狂奔的路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朝那个方向跑,好似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快跑,快去……快点,再快一点……’

这时,广播里又传来老婆子的声音:


“1月9日,小雪,


‘妈妈写作业。’儿子奶声奶气的说。

‘日记’我说。

‘我也要帮妈妈检查作业。’儿子小脑袋一歪,从床上翻滚下来,肉嘟嘟的小手指,在日记本上跳跃式的找着自己能念出声的字,一本正经的嘟嬢半天,终于放弃的再问,“妈妈,你今天到底都做了什么?”

“喏,这不是都写了吗?自己看。”我说。

“嗯,我认不完,你念,妈妈念……”他撒起娇来。

“不行不行,说好是你检查作业的,需要你自己看。”我说。

“那我要多久才可以认得完?”他急切的问,圆鼓鼓的小眼睛像两颗入秋的葡萄,翻起灰白的果霜。

“嗯,十八岁,十八岁就认得完。”我笑着说,看着他的眼睛,和他爸爸的一模一样,为这,我第一次有了担心。

“那我今天七岁,明天九岁,后天十三岁……大大大后天就十八岁。嗯……大大大后天我也要检查妈妈的作业,我也要帮妈妈签字”说完,还真就认真的拿起笔,在我的日记本上,开始练习签字。

……


有没有叫“天天”,6月22日过生日,记得上面这件事的同学,请来收发室一趟,请来收发室一趟……”老婆子话音刚落,转头便看见瞎子犹犹豫豫的站门口。

“你叫天天?”老婆子歪着身子问。

“张夏至,我叫张夏至。”瞎子回到。

老婆子听了,有些失落的转过身去。

“但我小名,小名好像……叫“天天”,我记得好像……是,夏至那天白天最长,所以叫天天。”瞎子有些紧张、带着迟疑的补充到。

“你6月22生的?”老婆子又问。

“6月21,我记得……好像是。”瞎子不确定的说。

老婆子又再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着手里的日记。

“我的生日是夏天最长的那天,所以我叫张夏至,对对对!是这样的……就是夏至那天!”瞎子突然激动的喊了出来。

“夏至,嗯,夏……至……,哈!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夏至不就6月21、22号嘛!,对了对了,这下对了,对了!你走过来看看,这是不是你写的?记得吗?”说完,老婆子将摊开的日记本,小心的掉过头来,朝瞎子的方向摆正。

瞎子走上前去,泛黄的日记本,那一页的中央,歪歪扭扭写满了“天天”。

手指轻轻划过笔记本的边缘,因为太过陈旧,已再发不出‘哗啦啦’的声响,像一洼等待枯竭的死水,映照着最后的天空,直接跳到最后那页:


5月19日,雨。


断断续续,一个星期的雨,

今天,儿子头七。


手机、电脑怕耽搁你学习,一直没买,今天都烧给你。

……

天啊……儿啊,妈妈就当你仍旧不爱回家。

天天啊……妈妈的儿啊……妈妈就当你还在外面和同学玩耍。

天啊……儿啊,你要记得妈妈,记得,妈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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