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来陈想的回信前,我已经出发,旅行作为排解困惑的方式,我最为喜欢,由此旅行充满了目的性,与我同行的还有另一位朋友,和我一起在N城工作的同事‘页夊’,这个名字叫起来十分奇怪,像一味中药的名字或者古时候对某种小虫子的称呼。我从来没有好好称呼过这位同事,我只是‘姐姐、姐姐’地叫她。
夜里大概九点,我们到达了目的地,出租车司机在车站外扯着嗓子拉客,他大声喊着:“柯桥,柯桥啊!”蓄着胡须的上唇却看不到变化,他咬着舌头大声地喊。他见我们向他走来,乐呵呵地钻到车里面去了。页君到了酒店就开始打喷嚏,于是我们又出门买了些感冒药和西瓜,页君嘱咐我也吃一点,之后就睡过去了。
早上页君开始不停地擤鼻涕,我们从柯桥一路到了越城,在所谓的古镇里,我开始有些担心和厌烦,我看着杯子里像墨水一样的酒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周围都是客人,小饭馆已经坐不下了。我痛痛快快地将一杯酒喝了下去,又嚼了两颗蚕豆,酒劲上到我头顶,我看着页君为同桌的奶奶倒了一碗水,我嚼着蚕豆觉得乏味极了。饭后我们走出饭馆,所有的古镇都无一列外地要卖一些凉皮、干货、杂书、扇子和一类在油锅里翻滚的吃食。页君守着小摊,我则一人走到了小拱桥上,景区有那种供游客一舒豪情的小船,船工见没有活干,就把船划到桥的阴影里乘凉去了,他躺在船尾,敞开汗衫,光脚踩住桨。我们继续向景区里面走去,纪念馆里面有一封宋庆龄写的慰问信,大意是在讲:先生病重,我很担心,但我不久前切掉了盲肠,医生叮嘱我不要远行,我只好给你写信。当然我也看到一些令人激动的东西,比如那时候大学生建立的静坐会,还有学生银行。之后我们又跌跌撞撞走进小巷子里面,小牌坊上写着这里叫笔飞弄,巷子里人很少,页君举起相机,把老大爷拍进照片里去了,我拿出手机,沿着导航认着路,走进了一条死胡同里,地图上也显示没有路了,我抬起头看了看,确实走不通了,正六边形的青石砖铺就的小路到这里就是尽头,家家沿巷把自家的东西摆出来,仔仔细细地分开放好,摊位上大大小小奇奇怪怪又普普通通的玩意儿像是哪里都买不到,长着疤的座椅和生着霉点的门板散发出类似水烟的味道,从门里望去,屋子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能隐约闻出熏腊肉的香气,靠近去听,还能听见柴火劈里啪啦地响。仰头看去,长条的蓝色天空中只剩下被没有飞檐的房檐割出的半片云朵,瓦房上不伦不类的旌旗也十分认同地点头。我朝巷子外面踱步,听见给人剃头的老头子咳嗽起来,我想:这是副业呢,还是爱好呢?紧闭的门里面有人在翻东西,巷子变得越来越宽,有一只鸡被栓在门口,它不停地转动脑袋,观察着这暗青色的旧巷里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我走出巷子,有一个姑娘穿着短裙朝我走来,我有些不自在,于是又翻出手机,导航准是没错的,我又瞥了一眼小巷子和里面的闹市茶寮。
在巷子的最深处我还看见一幅有趣的水墨字画,画着扭曲的山和从山里流出来的溪水,溪水尽头是一处人家和一座木桥,山的旁边题着这样几列字:
古有遗民,旷居仙岛。
有溪涣兮,清澈见底;
惊涛拍岸,风卷残云;
红叶降山,白雪封林;
琴音铮铮,难为人情。
说来也奇怪,画里既没有岛也没有琴,“画师可真粗心。”我这么想。页君捧着一碗纸盒装的臭豆腐走来,我转过身站在桥上,我看着页君,她急切地想让我尝一口臭豆腐,我没咬上几口就咽了下去,我说道:“这也不怎么好吃,为什么你看起来很喜欢吃这些?”
“对呀,确实不怎么好吃,不过我听说这里有一家臭豆腐很好吃的,我一定要吃到。”
从无人的街道走过,时候已经不早,我也没有什么兴致,从角落里站起来一位老妪,页君急忙跑上前去。
老妪说着一口我听不太明白的方言,但至少她的手势我是明白的,她指着前面,应该就是前面不远的地方。
“门洞那头蛮好吃啦……差不多快不做了……你们快去吧。”
我们加快走去,老妪接着在后面喊。
“你相信我啦!”
2014年4月10日。回到N城后,我一直在等陈想的消息,但是过了很久我才收到他的消息。
见到我,陈想说道:“你知道要怎么产生激光吗?”我一头雾水,只得听他继续说下去。
“首先你得有很多粒子,而且是有高低两个能级的粒子,但是你的粒子因为热平衡,粒子很多都处在低能级,我不应该这么说,不是因为热平衡,是在热平衡状态下也就是大多数情况下,我不应该把这当作原因的,更没有必要去纠结这是不是大多数情况,你可以认为我是通过别人的总结,也就是归纳法知道的这是大多数情况的;这时候你得去激发你的粒子,就像以前的柴油发动机需要狠狠地拉一下皮带来启动一样,你就是第一推动力;当你不管用什么方式使得大多数粒子跃迁到了高能级时,精彩的部分就来了,你还需要一束光,一束和你的粒子相对应的光,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你只需要一束光就好;对了,我忘记说,你的粒子还得装在一个容器里面,时间和空间是一体的对吗,你总得在一个地方完成这一切;这时候你让这一束光通过这个容器,它就被放大了数倍,成了很多束聚在一起的光,如果你足够聪明的话,我是说你应该很容易想到,在容器两端加上一组反射镜,这样你的光就能无限在这里面放大了;再在这镜片上做一点手脚,在它的中心开一个小孔,或者把它做成半透半反的,这样你的光就能溢出来了;你看到的这一束飞向天际的光就是激光。”
“激光听上去很酷。”
“也很危险,它是理性的,离散的,最初的那最小的一份是不可分割的,当我说到最小的一部分时,其实就已经在暗示它是不可分割的了。”
“你是说普朗克常量对吗?”
“是的,或许你还认识一个跟这个名字差不多的海盗。”
“为什么你会谈到这些,太不合理了。”
“为什么不呢?让我们来一次达达主义式的交谈吧。”
“你是指绘画吗?”
“不,不完全是,我想说的是经济。”
“我很愿意听你讲下去。”
“你瞧,首先我们得知道两个人,凯恩斯和哈耶克,但是我并不想你有什么先入为主的观念,放弃你现在知道的所有有关他们的知识,仅仅保留一些模糊的概念就好,好了吗?现在听完我要讲的话。先来说凯恩斯吧,有一个目标是一件好事情对吧,或者我们这么假设一下也好,首先我们总得有这样一种共识,作为我们交谈的前提和基础。人是需要目的的,人的心灵需要一点寄托,有所指望,人群渴望被领导也是同一回事情,或许这些都不成立,那么至少大多数人在大多时候是需要活下去的,他们有要继续生存下去的目的;那么我们稍稍更进一步地说,可能这一小步就是不严谨的所在,不过我们先不讨论这个;画家需要一个目的、经济学家也需要一个目的,本质上……不,我们不能谈到本质,在一谈到本质时,我们就不想再了解事物的真实面貌了,鉴于我们才刚起步,我们最好就停留在现象和行为本身,不要过多的解释和评价;继续我们讨论吧,我想说的是画家和经济学家很大程度上都在做同一件事,那就是填补上空白同时预留出空白,这个比喻说起来是很难自洽的,不过你应该很快就能明白我的意思,画家、至少古典主义的画家在创作的时候,不管他是要画什么,是要表达什么,或是要争取什么。他的做法总是在一张空白的画布上绘画,他先构思好每个物件的位置,接着细细勾勒出轮廓,然后有所侧重,接着他发挥高超的技巧和他明察秋毫的观察能力,捎带一点他早餐时候的不愉快的情绪和吸烟后模糊的记忆,描绘出一幅左右平衡、上下兼顾的作品;但不管怎么样,他都或多或少会带入一些前人的影子,那根手指像在另一幅画中出现过,而那朵月季花也是常常见到的;不过显而易见的是他所追求的一定是某种程度上的意义的繁荣,或者叫感情上的充盈。那么经济学家是做什么的呢?相对来说他们自由发挥的空间就没那么大了,他们是在一幅已有些笔触的画布上创作的,有时他们全然不顾,大笔一挥,一蹴而就;有时他们又很小心,一丝不苟,刻画入微。大致我们可以认为这是学徒在师傅绘画的基础上进行的二次创作,或是收拾师兄没画好的烂摊子。唯唯诺诺又唯命是从的画家为了满足雇主肖像画的需要,竭尽所能画出一幅叫人看了就心满意足的画,这幅静谧又神秘的画欣欣向荣,生机勃勃,让人联想到威严、显赫、伟大、不朽,特别是在解决就业问题上,经济学家做的就好像画家把每种不同的颜色合理安排到它应该去的位置上去,至少画家是认为他应该这么画的,他特别创作出一点细节、一些背景,让它们充分获得自己笔刷的眷顾,他可能会觉得在他的画里面有些小小的遗憾,不过在后世看来,这么画确实是动人的、美丽的、完美无瑕的;在画家的意愿下,一幅画会变得值得人去欣赏、去期待。总而言之,一开始的画家和经济学家都完成了任务,让人有所指望,为了达到目的,而去达到目的,你看一眼胡佛大坝或是《最后的晚餐》就明白了。而后来情况又有了变化,我们这时候就要谈到哈耶克了,雇主不再满足那样的许诺,让人看到自己不怒而威的一面也不够了;供需关系也出现变化,原来画家希望自己能为某个题材绘画,到现在变成了人们希望画家青睐自己在意的东西,画家开始不再那么正经,那么高尚,那么有目的,画家更多地希望来看他画的人,看到不只是他的画,而是他绘画的过程。画家将二十平方米的画布铺在地上,用油漆刷洒出一道斑点,或是来回地涂抹,更有甚者直接请大象的鼻子代劳,自信的疯狂和自信的无理背后往往是和以前同样的东西。不过这一次画家将选择的权利交还给欣赏画作的人,既然题目、主题都不是既定的,甚至一幅画就被叫做‘作品一号’,画作本身充斥的信息不会再由一条因果线或是时间线传达给看客,那么来到展览馆的人便可以乘兴而来,兴尽而去,或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去,这些全凭每个人不一样的经历和心境,而再回过头看古典主义也是因为如此才兴盛起来的。要迎合观众,还是顺应自己的内心,后者想来要比前者困难太多了。这是一次主语和宾语的变换、主体和客体的变换,他者和自我的变换。但本质上画家还是没有变,你瞧我们还是会再谈到本质,本质上绘画作品还是画家倾诉的内容,它还是在表达画家的观点、他的情感、他的信仰;对了,说到这里我有必要澄清一下,目的在我看来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我之前也说过,画家是为了自己提笔还是为了别人提笔本身是不重要的,目的不存在于我的假设当中,目的只是我用来理清自己逻辑的工具罢了;如果上升到目的,那么必然会上升到对目的的强调,那只会是自大且没有意义的。一切只停留在行为和现象,争执的起源是对于这些行为和现象的不理解和不接受;你可以尝试这么想,人具有某种自发性,像独立宣言中写的那样,‘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一些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了保障这些权利,人类才在他们中间建立政府,政府的正当权利来自于被统治者的同意。’马斯洛金字塔是一层一层建立起来的,但是有些时候当最上一层受到侵犯时,人会疯狂到用最下一层相威胁。虽然这些说法都听起来有些过时,但还是回到我们一开始就约定好的吧,能有一个能消耗掉自己情绪同时又能产生下一次情绪的目标总是一件好事情。”
“你可真能说啊!”
“我不认为我能有什么听众,请叫我以实玛利。”
“但你是怎么看待当中那小小的转变的呢?”
“那种转变是自然而然的,人们一旦开始怀疑,转变就开始了。”
“你说的很对,一个他应该由他自己来选择什么是对自己有利的事,但你说的也很难。”
“社会秩序是作为人的行动的非刻意的结果而形成的,但要我说,要是有一个能发出警告,敲响警钟的仆人也是件幸事。”
“对的,人类是社交的动物,选择相信了别人,我才能相信自己。”
“我们到底是在谈论什么?作为一个达达派,我应该没有尽到本分,就当我们什么也没谈过吧。”
“总的来说,我不能完全同意你的这种观点,不过我很乐意你能这么想,先不管这是不是正确的,你能这么去想就已经很让我吃惊了,但我还是要稍微地提醒你一下,多去实实在在地观察,少一些道听途说。你的一席话让我想起了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
“那是怎样的字帖?”
“那是对朋友无言的问候。”
“我明白了——这能算一个故事吗?”
“看样子不能算,不过还是很精彩就是了。”
过了不久,陈想的学校放了五一节,他想让我在五一的校报特刊上写一点文字作为开头,我勉强答应了下来,我这样写道:
劳动作为一件必不可少的事情普遍存在于我们所生活的世界里,它是相对于休闲,娱乐,放松等概念存在的。而辩证地看,劳动可能是另一种娱乐,或者说有时我们为休闲而工作,有时我们为工作而休闲,两者密不可分;而为何单单只有劳动节,而没有所谓的休闲节呢?是啊,所谓环保之于污染,生产之于消费,我们只需要记住它们当中的一个不就够了吗,而所谓的劳动节不也是用来休闲的吗?
——写在前面
我料定这是不能发表的,所以也不期待陈想给我好脸色看。
而对于陈想来说,上半年的轻松并不是开始于五月一日的,陈想在一整个学期里,都处在亢奋又闲散的状态,一方面,他在学期一开始就知道了英子只会在温哥华呆上半学期,他也陆陆续续看到英子发在朋友圈的动态,英子去了美国的沙漠里面,还参加了跳伞;在等待英子从国外回来的同时,学校里的事情让陈想心情舒畅,至少不是那么烦闷,特别是在拿到我写给他的开头之后,陈想更是清楚地知道了,虽然学校的报纸是不会有人看的,但是是一定有人审查的,而能够审查报纸的人,也不担心会有人看到报纸上的错误。陈想把我写给他的那部分稍加改动,轻轻松松地通过了审查。陈想的闲散来自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认真,至少在五月以前他是认真的,他按时吃饭,尽量不旷课,在那些无聊又荒唐的课上,陈一尽量不让自己睡着,来上课的人不多,教室里面空荡荡的,没几个人抬着头,偶尔有几位同学会放下手机。教室的椅子是和桌子连在一起的,有时候椅子离桌子太远了,陈想想趴在桌上却发现自己身体好像不够长,想要全身都趴在课桌上,必须有一半屁股离开椅子,这样就更不舒服。在教室里的时间就好像是在看一碗燕麦慢慢被牛奶淹没的过程,铃声敲响就好像汤勺终于浮起来碰响了碗壁,陈想把全部力气都用来学习了,他偶尔从图书馆借出一两本看起来很薄的书,也不是为了要读出什么名堂来,他只是这么提醒自己,不可以松懈,要有所展望,因此对一切看起来不错的事物,陈一都告诉自己,自己是感兴趣的,他此时不拒绝一切邀请。
教学楼的旁边长着齐楼高的松树,松树在春天会长出细嫩的针叶,针叶有时候滴到人的皮肤上会有像触电一样的轻微刺痛,松树旁边还有两颗樱花树,要真的说起来那根本不是什么樱花树,是苹果花树,苹果花鲜艳地开放,张开自己的花瓣,露出花蕊,迎接着春日的艳阳。还有些寒冷的微风吹过来,花瓣洒落,枝桠末梢看不到新生嫩芽的苗头,花朵只是兀自地开着,就好像今年开过,明年就不会再开了,蓝色的墙壁一直生长到天上,连接着松树,露水在阳光的照耀下看起来金闪闪的,松树像穿了一身鳞甲的将军。陈想从来不介意自己遭遇露水,他甚至喜欢头发上湿漉漉的,虽然那样看起来有损他的形象,但本身他也没什么形象可言。而且至少在去上课的路上,或者在上课回来的路上,他会很期待有一瞬间愉快的心情,光是想着有一丝清晨的气息穿过发间、耳间就已经很让人觉得心旷神怡了,陈想一边嚼着面包一边吸着牛奶,走过去,觉得自己开心极了。
就这样陈想好歹坚持到了三月末,将近四月的时候,在大连的刘心打来电话,她张口抱怨到:“学校的教务处效率太低了……今天组织我们去了敬老院……我刚才让我爸给我打钱了,我又没钱了……”刘心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好像是一个陌生人在和陈一说话一样。
“陈想,你还记得高中时候的事情吗?毕业的时候你嘲笑着问我要到哪里念大学,那时候我恨死你了……大学里的女生都太奇怪了,我和她们合不来……我不想念书了,这环境里有些人他们就是……他们就是不同意你。”
陈想不知道怎么回答,同样他也明白怎么回答都不好,陈想听着手机,耳朵发烫,他的好心情全毁了。他模糊地回忆起在大连见到刘心的情景,那时候他不觉得欢笑着与他见面的刘心会苦闷到现在这个样子。
“听着,我希望你能忍受这一切,尽量在那边过活下去,要是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我建议你搬出学校去住,或者休学,回四川待一段时间。”
“我不能这样,我不喜欢这个专业,根本不会有什么女建筑师吧,哦,糟透了,那些人就是和我不一样,你能理解我吗?”
“那些人,我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样的,但请你务必坚持下去……”
陈想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对不起——我不应该打给你的,我知道你帮不上忙,抱歉,我得挂了。”
陈想听着‘嘟嘟嘟’的电话空响,心里难受极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终于联系上了陈想,他觉得自己大概已经好起来了,于是抱着和从前一样接受一切的心情打算与我见面。
2014年4月10日。陈想让我在学校里的榕树下面等他,这是我第一次去他的学校。那棵榕树被道路包围,孤单地处在路中间,作为一个十字路口的转盘。我很远就看见陈想朝我走过来了,他冲我挥挥手,我也挥手示意。我和陈想在学校里面散步,校园里有很多公告栏,我凑上去细看起来,都是出租房屋和留学考研的广告,我问陈想有没有想过自己也出一则广告,陈想说要是在上面打广告应该也蛮有趣的,只是不知道要往上面写什么,我说:“不如告诉他们你觉得有趣的事情。”陈想看到天上飞过去的航模,他突然开口对我说到关于激光的事情,我听不太懂,只能顺着他聊下去。我和陈想聊了很久,校园里面刮起风来,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树叶被吹得哗啦啦地响,飞絮漫天飞舞,让人不敢大口吸气,我和陈想暂时都没了话说,他用手指了指旁边那条路,于是我们默契地拐了个弯。再后来陈想把我送出了学校,他悲哀地说道:“你就要走了,在这里,过去的人是没有愿意来看我的,我想你以后能多来看我。”我安慰到他:“我们总归会再见面的,放心吧。”
2014年6月25日。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必须留在N城,我想这时候陈一应该在四川过着暑假吧。一年中总有一段时间是过得很快的,等到有人意识到的时候,他就会惊讶地说道:“瞧,这都六月份了,前一秒我还在家乡过春节呢!”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也是用的这个道理。当我想着这些的时候,额头上的汗珠都结成铅球炸弹从海盗船上发射出去了。今天炎热得不行,因为某份文件出了问题,我和页君必须得走一趟,我们要离开公司的空调屋往销售部的采购中心去。说实话我很佩服页君和我干一样的工作,有些时候遇到大老板提意见需要费一些口舌,有时还要同那些认死理的零售商辩上几句,虽然我不知道为了什么要多说那几句话,但是既然大家都觉得这是份还不错的工作,我也就不介意有案牍劳形的时候了。看着页君抱着公文包坐在副驾驶上系好安全带后,我便放下手刹,缓缓踩下了油门。页君看着窗外的景色突然开口说道:“你想和我去看场演唱会吗?”我原本以为她会让我今天也机灵点,或者好歹学会看她的眼色之类的话,我含糊地答应了她,她笑了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那天下班后,我路过陈想的学校,其实还要再过两个街区才到陈一的学校,只是我从那里经过的时候在想,“那边过去一点就是大学的操场吧,平时经过的时候吵闹得不行,没想到暑假的时候可以这么安静。”陈想学校的操场经常有运动会举办,虽然举办运动会的都不是陈一的学校,但那里确实每周都有运动会。我躲在树荫下,思考着是先回租的屋子里换身衣服,还是先去吃晚饭,这时候绿灯亮了,我晕乎乎地跟着人流走上了人行道,“今天真是热得不行。”我这么想着,同时用手抹着额头上的汗。这时有个人突然朝我走过来,在人行道上你难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一个迎面走来的抱着大个儿行李的中年女人,你越想避开她,她却越会撞上你,她可能恨不得把手里拿的东西撞个天翻地覆,然后再一面生气一面着急地和你在喇叭声的催促下拾掇地上的东西。我往左一个跳步想一下子躲远一点,可这家伙正好也往这边偏,真是无可奈何,我已经做好至少帮他扶正箱子再送他过马路的准备了,“我真的不愿意陪你在这么多人面前捡东西啊,你瞧你为什么一次要搬这么多东西啊,还叠得高过了自己的脑袋,那要怎么看见前面的路呢?”很难讲清楚为什么这短暂的几秒钟里面我竟然能想这么多,不过我还是在那摇摇晃晃的比萨斜塔将要倒塌前一把接住了最上面一层,“怎么是你啊!”一声熟悉的嗓门把我吓得不轻。我正眼看去,竟然是陈想。
我和陈想上到了他宿舍里面,在我看来陈想的宿舍条件确实欠缺了一点,四个人的宿舍不足40平米,公共卫生间、向阳、没有阳台,下午五点依然很热,空调的冷风还没吹到脸上就没有了,只有抬手去摸才能依稀感受到一点点凉爽,好在暑假人都走掉了,校园里十分安静,关门的声音格外脆亮,听起来就好像两根骨头敲到了一起。我疑惑地看着他把一个个箱子拆开,他看起来还蛮兴奋的,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宠物饲料、笼子、食盒、屎盘子、白菜帮子。
“喂,我说,你要养兔子?”
“啊?你看出来了?我帮朋友养的,他回去过暑假了。”
“我以为你也是有暑假的。”
“我有暑假啊,这不?”陈想摊开手,他已经把饲料倒好在食盒里装到笼子里面去了。
“我没想到你还呆在这边,你看起来很精神嘛。”
“那可不,现在是三张嘴吃饭啦!”
陈想邀请我去他学校的食堂吃晚饭,一想到这个小辈要请我吃饭,我还挺不好意思的,不过再又想到能去大学的食堂看一看,我也就没有拒绝,我跟着陈想走下楼梯,他穿着拖鞋走在前面,拖鞋蹭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他时时看看树叶,时时又看看校园里的闲人,一句话都不说,也不回头看我有没有跟上他。我们走上了不到100米就到了食堂,学校的食堂像一个银色的三层汉堡,贴着“汉堡”的“酱汁”是宽敞的楼梯,这让我想起一处叫‘忘忧宫’的建筑,比起来那个建筑食堂不过就是颜色缺乏一点鲜艳罢了。陈想转过身来问我要去几楼吃,我不想麻烦陈想就说一楼就好,陈想点点头。走进一楼食堂,我发现食堂里面真是好气派,打饭的十几个窗口呈马蹄形展开,有一半处在我面前这数个窗口后面不在视线之内,眼前这几个窗口有各色菜式不下十种,什么煎炒烹炸地方菜、香锅冒菜、意面披萨、包子面条应有尽有,琳琅满目的菜肴差点让我挑花了眼,带着口罩的大妈见了我这举足无措的样子眼睛笑成了一条缝,终于我狠下心来要定了两份荤菜和一份汤菜,看起来都还不错,陈想替我刷卡付钱后,我们找了个位置坐下。
“这么多天你都呆在这边没有回家吗?”
“不,我已经回过一次家了,只是没有呆上几天我又匆匆赶回来了。”
“是因为那两只兔子?抚摸宠物的脊背总让人内心平静对吧。”
“不完全是,有两位朋友旅游途径N城,我想和他们见一见,我不愿意错过他们在N城的停留。同样你说的也很对,看到兔子撒欢的时候心里也有一种欢愉。”
“你很浪漫。”
“我很浪就是了,至于浪漫,那倒谈不上。”
“和我说一说吧,你的那些朋友。”
陈想一边嚼着食物,一边翻了个白眼,他慢慢说道:“朋友嘛,就是耍的好的。”
“那我算不算你的朋友呢?”
“不,你算兄弟,不算朋友,我会跟朋友借钱,不会找你借钱,放心吧。”
“你还是跟我讲一讲吧,兴许能换一个我的梦来听。”
“就是一个朋友啦,到这边来玩,正好赶上雨季,其实也没去什么地方,带他体验了一下我的大学生活,就这样啦。”
“那就不勉强你啦。”
“其实认识你这么久,你都没有讲过自己的故事,你应该是一个好吃懒做同时又嗜睡的人,不然怎么会只有很多的梦,而没有故事……”
2013年9月6日。陈想和刘心面向海坐在石头堆积的沙滩上,他们身后是潜水艇博物馆,海风徐徐吹过已不再让人心醉,云层挡住了太阳,使得阳光正好保持温暖宜人的气温,海浪能触及的地方,有几个年轻的父母带着小孩一起玩耍,他们光着脚跑来跑去,从海水里捡起海螺,更远处有黑色的礁石,云朵把影子洒在海面上,几只海鸟紧跟着渔船。刘心穿着一件画满红色叶子的沙滩衬衣,她将系头发的带子松开,脸上泛出红晕。陈一用左肘撑着身子,转过头看着刘心完成取下发带的动作,他的目光停留在刘心的肩膀上,过了有五秒,陈想又转过头看海去了……
2014年6月25日。我拍了拍陈想,他已经注视着这碗紫菜汤有一段时间了。
“相信我,我的故事都很精彩,不过……在某处发生的故事,就让它留在某处吧。”
“你今天一定要给我讲一个故事。”
2014年6月10日。湿滑的小坡上走来两个打伞的人,他们一前一后隔着不远低着头仔仔细细地寻着好下脚的地方走着。走在前面的是陈想,他今天一定要带他的朋友到山上去转转。夏日雨季,山林间树叶被雨滴击打的声音像烧开的一壶水中的气泡没完没了。
前面的几处景点他都给朋友介绍过了,再往山上走去,连陈想自己都不知道会有什么,“不过既然前面有路,就往前面走好了。”陈想这么打算。两人来到一处新中式建筑的屋檐下避雨,他们对着下雨的山路挺直地站着,路的两边都是树林,雨水沿着山路两边流下山去。朋友有些懊恼,正对着绵雨发愁;陈想则心满意足地看着雨里。山路怎么也走不完,雨滴打碎在手心里,陈想转眼看着手里的雨伞,它已经哭得泪流满面,“不知道这绵缠的雨到什么时候就结束了。”陈想和朋友依然能一言不发,渐渐地朋友的心情缓和下来,他对着陈想说:“你知道吗?在我复读的那年,班里有个女孩在做早操时裙子掉了下来,后来就没有来上学过,后来听说死掉了,有时我总想,过分的是我们还是她呢?”“差不多可以往回走了,”陈想拍了拍伞,就像远行的客拍了拍马鞍一样,“打道回府咯!”陈想这么吆喝道。
2014年6月25日。我开口没完没了地说着我家公家婆的故事,陈想在一边发呆,起初我还没意识到我的故事是有些无聊的,讲真的,谁愿意听上世纪的人喝茶、下棋、晒太阳的事啊,不过陈想还没有打断我,机会尚在我手上。
我故意清了清嗓子:“你知道我家公也是会带着家婆出门的,他们去过一次雪山,家公在那个时代不能算纯粹的文人,但至少他略微有过那样的憧憬,他大概没真的打算过要‘纡青拖紫,朱丹其毂’但是在去雪山的路上有一件事是十分肯定的,那就是他十分中意自己的这位夫人,他们尚没有“鲜衣怒马,油壁香车”那样的光景,但鞍前马后,家公也是照顾得周全。
二人行至山腰,寒风凛冽,前面不远有一座铁索吊桥,家公从包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被靛蓝色布包裹的东西,家婆双手盛过来看,是一对同心锁,便微笑着收下了。家公欲言,家婆却抢在前面说话了:“先生大可不必将锁系在这桥上,更不必将钥匙扔予这群山,我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替先生保管这锁和钥匙。若先生如这对钥匙,我便不愿先生堕于雪岭;若我如这对金锁,先生便不愿我系于寒桥,对锁对钥,情义如何先生与我知之甚矣。倘有一日,我岁尽时,先生可再续弦;先生命殒,我亦不用随先生去。先生以为如何?”家公言道:“善。”
陈想看了看我,他拿了张卫生纸擦了擦嘴,想了想,嘴里依然嚼着东西,“你就给我说这个?我女朋友都还没有呢。”我安慰道:“你瞧,我这个年纪了不也没有吗,彼此彼此嘛。”
将近黄昏,校园里虫鸣聒噪,我和陈想走出食堂,有几个工人正从卡车上跳下来,晚霞动人。和第一次来学校相比,这边的草木茂盛了些许,艳丽的花也开过了,或许是因为日暮的缘故,周围的颜色锁定在墨绿色,在墨绿色的阴影里停放着自行车和落叶,汽车鸣笛,行人向道路两旁退去,一组大灯照亮街角,公告栏玻璃下的报纸有些起皱,有几块树皮彻底翘起,老人扇着扇子走过。
陈想送我到了转盘,神气的小生颜如渥丹。我叫陈想就此打住,我可不想因他提醒我路上有一枚硬币而错失仰望天空的机会。
“回见。”我对陈想说道。他则目送我穿过了马路。
第五章
拿来钓鱼也好,即使他的肉不中吃,至少也可以出出我这一口气。他曾经羞辱过我,夺去我几十万块的生意,讥笑着我的亏蚀,挖苦着我的盈余,侮蔑我的民族,破坏我的买卖,离间我的朋友,煽动我的仇敌;他的理由是什么?只是因为我是一个犹太人。难道犹太人没有五官四肢、没有知觉、没有感情、没有气血吗?他不是吃着同样的食物,同样的武器可以伤害他,同样的医药可以治疗他,冬天同样会冷,夏天同样会热,就像一个基督徒一样吗?你们要是用刀剑来刺我们,我们不是也会出血的吗?你们要是搔我们的痒,我们不是也会笑起来的吗?你们要是用毒药谋害我们,我们不是也会死的吗?
——威廉·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
2014年7月20日。陈想已经一个人居住了快一个月了,大概在差不多第二十天的时候,他开始陆陆续续有过一段奇怪的梦,可是在他睡醒以后却怎么样想不起来梦到了什么,不过这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在床下放着的笼子里的两只兔子一个月来胖了不少,橘色的那只兔子开始抢夺灰色那只的食物,它把头伸到灰色兔子的食盒里,用它胖胖的身体一点点将灰色兔子挤到一边,灰色的那只只好围着自己的食盒打转。
陈想从床上爬下来,在抽屉里翻出一本笔记本,随便翻到新的一页,右手则在桌上摸了一支笔,他潦草地画了一朵花,陈想喃喃道:“就是这样子的,差不多就这样子。”他放下笔,一脚踩在拖鞋上,一边跳着一边穿裤子,顺带着找寻另一只拖鞋。陈想用身体蹭开宿舍的门,抱着脸盆、拿着漱口杯。在盥洗室里面,陈想接了半盆的热水,他将双手放在热水里,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很喜欢这么做,热水的能量从手掌传入手臂,同时再有夏日清晨特有的凉风吹过,那一瞬间的舒适不亚于在电脑面前抖动个五分钟或者一头倒在酒店的软床上。陈想把毛巾从额头抹到颈项,他用力吸了一口温热的毛巾,那蒸汽的香味总是不可把握,几十秒后热气散去,陈想又回到凡间。
学校早上的食堂在八点后就异常的安静,你只能听到洗碗机的噪音和时有时无的锅铲敲击锅沿的声音,有时你会撞见更换餐具的推车载着全家老小轰隆隆地开过来,然后保洁师傅会抱起一整箱筷子倒进预先放好的筷笼里,哗哗的声音和绿色瓷质筷子倾泻而出的画面很有冲击力,就差某个碗筷保护协会跳出来谴责这种行为了。
陈想点了一碗拉面吃了起来,他一向是喜欢吃面的,说起来他还从某个朋友那里得到了一套关于面食的理论:面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在一坨面团还未经过厨师灵巧的双手成为面条之前,任何外星人看了也不会觉得面团最终会成为像面条那样的东西。面条可以说是人类思想的结晶了,它代表了一种自洽的认识,因为它自身就是对这种认识的实证,而这种认识就是人类关于时间的认识,直到上上个世纪以前这种认识可以说是极其可靠的,一根面条,无论从它的制作还是食用的过程来看都反映了一种线性、一种因果、一种决定论,这些在面条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当人们开始吸入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根面条时,就已经预示着他们对这种思想的理解和认同。当然我们也会遇到为难的时候,比如当人们吃到打结的面条团或是在吃刀削面的时候,问题就随之产生了,这时面条首尾相连,有的甚至抱作一团,这时候该怎么办呢?是倾向于怀疑还是抱怨呢?毫无疑问,陈想也遇到过这样的问题,在这一点上,他是这样解决的,他思考关于面条的定义,到底刀削面和打结的面条算不算面呢?就像笛卡尔的思想实验,他求助于关于面条的理念和形式。可以这么说,在这一步上,现在依然没有什么好的结果。或许是时候有一个莱布尼兹或是爱因斯坦跳出来告诉他问题出在哪里了……
2014年9月1日。很快又到了和去年一样悠闲的日子,去年这个时候陈想正和刘心在大连的沙滩边上吹海风,今年陈想同样有他的出行计划,可以这么说,在他将两只肥肥胖胖的兔子交还给它们原来的主人后,他突然开始热爱起旅行这项事业了。不过在这之前还需要知道陈想的一位新朋友,这还需要一段简单的解释:相信每个人都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吧,长久以来工作上,或是邻里之间认识的朋友一直都是点头之交,而突然有一天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可能是关于如何分配纸张或是一场球赛或是某位演员的离世,你们一下子聊到了一起,你发现他和自己竟有如此多的共同点,以至于不得不和他做个朋友,有道是一见如故,把握言欢,而莫逆于心。午冠就是陈想的这么一位朋友,起初他们聊到无间道的故事线,话不过几句,陈想就意识到将来会与这个人无话不说。可是一直等到了次年清明节,他们才真正约好一起旅行。
2014年8月3日。几天前我拿到了演唱会的门票,听页君说她喜欢这个乐队已经很久了,不想她却说那一天很忙,可能晚些时候才能到演唱会。这天下午用过晚饭后,我早早地坐上地铁去了万事达,我从未想过要去听一场演唱会,我也不是这个乐队的粉丝,因为这些原因,我反倒更有一种别样的期待,这种想要猎奇的想法促使我随着人潮走进了场馆。人潮在场馆内的警亭前分成两拨,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边走,于是往前询问了一名武警,武警戴着黑色鸭舌帽,穿着黑色马甲,腰间别着手枪和对讲机,身后闪着红蓝警灯,他看了看我的票,指出了大致的方位。我不紧不慢地寻到位置,发现页夊已经先到了,她手里拿着荧光棒,脸上贴着纹身贴,头上戴着小灯,十分可爱。我接过荧光棒,同时忍不住发笑:“你不是有事情吗?居然来得比我还早。”页君声音变嗲,答道:“哎呀!演唱会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可能迟到呢,我还在想你会不会来呢?”页君见我还站着连忙拉我坐下嘴里嚷嚷到:“你快坐下,快开始了。”
主唱突然出现在聚光灯下,页君挥舞着荧光棒尖叫起来,乐队先唱了一首特别提神的嗨歌,全场的观众都兴奋起来;接着又唱了两首抒情的歌,这时天上下起小雨,人群有些骚动,于是台上的乐队紧接着又唱了一首我听过但叫不出名字的歌;好了,工作人员开始从前往后分发塑料雨衣了,原来他们早有准备啊;这时舞台上升起了四四方方的铁笼子,看来最精彩的部分要来了,粉丝们都打开手机的闪光灯,从场馆当中向周围望去全是闪动的光点,我也跟着大家站起来,几经返场演唱会终于在喧嚣中落幕。我和页君走出场馆,到路边买了锅盔垫了垫肚子,页君看起来是饿坏了,她连吃了两个酱肉锅盔,那满嘴流油的样子看得我也很饿,于是我们两人就守着小摊吃起来。那时候我没有意识到任何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甚至可以这么说,眼前的页君阻止我去担心未来的任何事情,我们只是两个站在街头互相看着对方吃东西的家伙,在之后的第一个工作日, 我意外地发现页君没有来上班,我以为她是生病了或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请假,可是自此页君再也没有出现过。
2015年4月4日清明节。陈想和午冠在学校登山协会的仓库收拾装备,他们往登山包里塞了头灯、防潮垫、电池、营地灯还有就是吃的干粮和很多水,另外求生口哨和帐篷则挂在外面。背上登山包,扣上腰带,两个人简直就像两座长了腿的小山。两人在学校外的包子铺买了热气腾腾的包子和烫手的豆浆,他们一边吃一边向地铁站走去。N城早上的地铁相对别的城市来说没有那么拥挤,可当两人跌跌撞撞赶到高铁站时,他们要赶的那趟动车已经开走了,陈想泄了气一般在售票厅里吃着剩下的包子,他一度打算放弃这次旅行了,赶巧他们回头就看见了高铁站旁边的汽车站,于是他们又有了新的主意。进到汽车站寻求机会,他们买到了比原计划晚六个小时的票,于是想好在中午登山的计划变成了夜行,而兴奋的心情也在大巴上变成了困倦。到达山脚下时已经是下午六点了,天空飘着小雨,他们在一家副食店外整顿了一下,手机收到当地的防汛短信,陈想看了一眼,拿出了登山包里的防雨罩给登山包套上。他们沿着公路往山上走,这时雨点开始变大,但还不至于寸步难行,天空渐渐变黑,公路也变得越来越短,两人沿着环山公路走了有五六公里,前面突然出现一只碧眼的猫,陈想回过头去问午冠,“我们跟着这只猫走了有多久了?”“我不知道,但是一直都只有一条路应该不会有错吧。”午冠这么答到。公路旁边滴水的岩壁像极了挂在旅店大厅的摆钟,夜已经完全来临,两人戴上头灯,并开始走更有意思的小路,他们经过一所在黑暗中像碉堡一样的佛学院,走到一处山脊,他们朝山下望去,城中不知多少灯火,隐隐都在雾中。休息时陈想补充了一点水,流入喉中的水,顺着食道滑进胃里,冰冷的感觉使陈想能估摸出自己身体的构造,水浸润过肺,渐伴着呼出白气,山里已经很冷了,雨开始变得时大时小。两人继续向山上走去,时而会有汽车从身后开过,司机友善地按着喇叭,有的甚至停下来问两人需不需要搭车,午冠觉得有些无聊,于是拿出手机放音乐听,他放了一首张学友的《头发乱了》,接着又放了一首《她来听我的演唱会》,接着陈想要求能不能点一首《小步舞曲》,这听起来可不像登山时候听的歌,不过午冠任然将就着放了,陈想又说放一首《梦一场》,午冠也觉得没问题,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了四个小时,直到前面赫然出现售票处三个大字,两人在游客集散中心外的小店吃了一点热食,陈想还在十元店买了一双新鞋,店家说上山去还有十公里,这可不是一小段距离,两人心里有些没底了,他们有点怀疑自己还能不能走那么远。还不等到他们双腿打颤,就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冲他们闪了闪灯,他们回过头去,轿车缓缓开了过来,不同于以往几次停下的车,这辆车一放下车窗里面就传来原生态的歌声,“你们上来吧,我送你们到前面去。”开车的是一位中年女人,两人迟疑了一会儿,“上来吧,我不收你们钱。”两人这才欢天喜地地拉开车门,钻到了后座。女人放下手刹,轿车又缓缓驶去,车内萦绕着一股香水味,有点像椰子味,陈想说不太准,女人手上带着紫色的饰品,脸上涂有淡妆,现在放的是一首山歌。女人开口说道:“我是白族,我们今天有晚会,我家就在旁边,我把你们送到前面去吧。”她用手指了指。车开到路的尽头,从这里开始都是阶梯了,陈想和午冠下车指挥女人倒车,车灯又闪了闪,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视野里了。山间的气息更加冷了,两人重新打起精神,说实话陈想刚才差点睡着在了车上,不过这都没法阻止两人撞进山里面,他们路过一处在放着经文音频的寺庙,寺庙大门虚掩着,敲木鱼的声音一时停了下来,门缝里的眼睛小心地看了看两人。他们继续走去,前面有小座坟头,墓碑上还刻着照片让人看了有些害怕,这时前面又出现了一只猫,在经过一处寺庙时它钻进墙里消失了。突然吹起了山风,雨也重新打落下来,这时有一个念头出现在陈想脑子里,“自己在某种意义上讲算不算许仙呢?如果真要是这样——”还没等陈想琢磨清楚,他就踩上了一只在睡觉的青蛙,只听呜咽一声,青蛙就从脚下滑走了,第二次陈想再看见头灯下卧在台阶上的青蛙时,他小心地绕了过去。两人相互调侃着在山上走着,他们时不时回头看看远方,城市和雾气混作了一片微弱的黄光,向黑暗中望去,看到的或许是自己的内心。终于他们走到观音峰上院,为了防止夜行的游客发生意外,山路到此就终止了,院门紧紧地关着,里面传来犬吠,陈想和午冠从踏入院门的台阶上退下来,在院外的空地上扎起来帐篷。往下是一段细细的山路,往上是清静的寺庙,两人拿出水和干粮作寒食吃起来,空地向外有一块凸出山体的大石头,上面铺满毛茸茸的苔藓,陈想一人爬上石头去,山里很安静,耳朵却很充实,树干击打彼此、树叶指出风向、露水积聚、山中溪流冲击滑石、除去这些,还有人的喘息声。陈想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黑暗中城市上方,有红色的闪电,像一颗红色的眼睛,闪电不需要仰望,平视就能看到,陈想反复等待着闪电,他明知艳美的红光就将出现,却不知还要等多久。终于,远方又出现一颗红色的圆点,红光向两边放开,马上又收紧消失,像关掉背投电视时屏幕上出现的闪光,又像在一大片幕布后面跳艳舞的女人,灯光照上去,她摆出婀娜的姿势,灯光熄灭,你饶有兴致地等着,灯光下次亮起来,她又跳到别的地方,不同位置,不同的身段,让人如何也把握不到。陈想将全身都躺到石头上,觉得很有意思,黑暗中视觉弱起来,不一会儿一大团雾高高地刮了过来,包围住陈想,他没有动,接着冷风伴着雾气给皮肤抹上了一层细致的水纹,些许雨点更是温柔,她轻轻落在陈想脸上,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她认真地讲,“孩子,你要永远保持警觉。”
2014年10月4日。连日来我身体不适,不知是因为这秋雨有损健康,还是因为到了适宜生病的年纪,我对着办公桌上黑屏的显示器坐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按开机键。今早母亲打来电话,说自己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脚上摔出一个大口子,并且外婆最近越来越糊涂了,一件事情要反复和她说上好几遍。我趁着工作之余,又在电脑上和清峰聊了几句,他说:“早上遇到一个斜飞脉,把脉的时候病人还了乐呵呵的,一躺到病床上整个脸就没了血气,开了几副药性很轻的药慢慢服,医闹是越来越严重,好像哪里都有,这几天写方子都审慎了许多。”我想最近自己也是糊涂得很,虽然尚不至于“上有苍鹰虞,下有黄犬厄”但用自家钥匙去试别人家的门的事还是常有发生,我想着想着不由得叹了口气。
2014年9月23日。陈想打量着今天的早饭,不出意外他还是会点上一个酥饼、一个鸡蛋加一碗豆浆,但是不知怎的,今天烤煎饼果子的厨师大爷看起来特别精神,陈想考虑今天要不要就吃个煎饼吧。就在大爷将面粉糊摊烙在鏊子上时,陈想对着面粉糊旋转的方向出了神。那是他一直以来梦到的画面,一幅动态的图,梦境里像是有一支摇晃的黄色的秋菊,它向外泛出闪动的金黄色;它又像是街头常见的一小片呕吐物,黄色的涟漪使人犯恶心;它同时又像被束缚在相框里的柠檬黄的云朵,有波泡向看不到的地方扩张;它还像牛排上的油花,像无止尽的年轮,像音波。
2014年10月11日。我和陈想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公司给的中午吃饭时间还算宽裕,我咬了一口三明治,“我说你为什么要把别人好友删掉啊,至少你们还是同学嘛,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陈想看着公园里奔跑的小孩一言不发,我顺着陈想的目光看过去,“你瞧我,有些时候总觉得别人的事情是很简单的,可是真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小孩正准备骑上公园的游乐设施,一个没有头但是有握把的铁制玩具木马,木马前后摇晃,我突然间有些恍惚,骑木马的小孩像寺庙里骑在大象上的普贤菩萨又像大连人民广场上的骑警,他张开嘴大声地笑,又好像一点都没有笑,就像家公的那张照片。家公坐在太师椅上和我隔着一面镜子,他张着嘴噱笑不止,渐渐那笑容开始有些无奈:“我上任前给领导写了一幅字,写的是朱庆馀的《近试上张水部》想来那时候真是鲁莽,别人也就更加轻率地对待,非但没有等到客气话,反倒被前辈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家公抿了抿嘴继续说道:“在山里干了没几年就遇上雪灾,书信寄出去三个月才有消息,一家人全都挂念我;后来天气稍晴,你家婆就上山里来,脚都冻紫了;我想这里条件这么差,居民又不会汉语,隔三岔五还死上几个,自己断然也活不长,到时候就当殉职算了,没想到县志一写居然就是三十年;接任我的也是个年轻人,我还没把事情都给他交代好,他就说要改革,罢了罢了你改吧,只是这样一想有些对不起家人,在山里待了三十年,还不如一开始就死掉。”我不知道我想的这些到底是什么,我做不出任何解释,我突然这么觉得,“死亡只不过是凉风吹进房间的雨天,人们觉得凉爽的同时并不着急。”我这么对陈想说道:“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那就要学会去接受,如果你做不到接受的话,你可以试着去理解,如果理解也不行,那就选择遗忘,还遗忘不了,那就只好退化。我敢打赌你是学不会退化的,那前面那几个选一个来做就好了。”我看着陈想手上的伤口,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倒不觉得,姑且不争论这是改变还是逃避,你不能只说你接受这接受那,人与人之间是靠一些约束才维系在一起的,有些时候还是不要沉默得好。”
“这事真的伤害到你了吗?”
“这还用说吗,我就差被她男朋友安排作息了。”
“我以为你是不在意这些的,这次是认真的了,对吗?”
“老兄!拜托。”
我听陈想说,有一个男生直接走进他宿舍,告诉他不要再给英子发消息了,并且约好的晚饭也不用一起吃了,然后转身走掉了。我想了想,能直接这么做的人应该也蛮有趣的,这件事上我本来就不看好陈想,加上这一遭我可以好好嘲弄一番陈想了。我看着陈想懊恼的样子忍住不笑出声,这家伙竟能摊上这种事情。
2014年9月30日。这天吃过午饭,天还是阴沉沉的,陈想照例去看看朋友养的兔子,自从他将兔子还给朋友,他还是时常去看望它们,毕竟这两位一直算得上他的“精神股东”,更何况遇上了那样的事情,更需要看看小动物来散心了。朋友的宿舍的门虚掩着,陈想推开门走进去,发现那只灰的头朝着墙一动不动,黄色的拿头顶着食盒吃得叽里呱啦地响,陈想冲上去一把抱住黄色的兔子,却被兔子回头咬了一口,那真是剜心般疼,陈想再看灰色的兔子,它已经被咬死了。
2014年10月15日。我走在城市的天桥上,城市的风向我吹来,我赶紧把脖子往衣服里缩了缩,这时我闻到烤红薯的味道,在天桥闻到这味道可比在地铁闻到好多了。不过这味道倒不至于让我流口水,我仍然固执地认为不管什么时候吃一碗面总是极佳的,一碗面比得上很多东西,要这么想看来我得把睡觉、喝水、吃面三者之间的关系重新调整一下了,要不把吃面放在喝水前面吧。我想起那次在兰州转机时吃到的拉面,中川机场是一个十分朴素的机场,机场外放着一座孤单的马踏飞燕,有两个出租车司机一面灭着烟头,一面招呼我。那面的味道实在说不上好吃,面本身就有一些陈了,我走进店里坐下,厨师在店里一角打瞌睡,厨师帽掉到了地上,我又倒了很多辣椒和醋,我嚷道:“下碗面。”红色的价目表已经掉色很多,额头上也亮闪闪的,上升的热气使我的眼镜蒙上一层水汽,我向着半空中吹了一口热气,几片牛肉漂在中间,碗看起来很大,厨师搬来小板凳坐在店门口,我向着马踏飞燕雕塑走去,我抽了几张纸巾,我坐在候机室的冰冷的长椅上抱着行李,我想我好幸福啊,我好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