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凤九一行赶到章尾山时已是第二日的晨起之时。他们在云头上往下望时并未有发现什么异常,魔族的市井集市依旧热闹,山脚下的城门口也戒卫松散。遥记在水沼泽时少绾曾提过她的府邸在半山腰上。可章尾山是座大山,这府邸到底是在半山腰的什么方位,少绾并没有详述。围着山腰转了一圈,一行人才寻到了那座府邸。奉行替他们开了门,见了凤九便就寒暄了一两句。毕竟跟着少绾混了这么多年,他们之间也是熟得很。凤九本想开口询问东华的去向,不想奉行却带着他们径直去了后院的柴房。推门而入,空气中弥漫的霉味和灰尘呛得凤九咳了几声。灰蒙蒙的尘埃中隐约可见一白衣男子,他立在不远处,身板笔挺,白色的袍子上除了领口的斑驳血迹外,还散着道道金光。走近几步一瞧,她便看清了那金光的来源。神族的皇子——连宋三殿下,此时正被人用捆仙索绑在屋子的顶梁柱上。他见了仙母,目光炯炯,
“快!快给我松绑!”
孚觅仙母顺了几口气,遂开始怀疑自己花了这么大的代价将这三殿下带来幻梦境中是否值当!仙杖轻挥,捆仙索应声落地。连宋也顾不得掸一掸身上的灰尘,抬脚便朝着门口那三个神仙去。
“你怎这副没出息样!”仙母恨铁不成钢。
“说来话长!”说着,他便是一个刀手,将毫无防备的凤九劈晕。
折颜赶忙跳开一步,“奉行,你可瞧清楚了,这事不是我干的!”
连宋扛起凤九,睨了他一眼遂朝外走。仙母亦白了他一眼,觉得那老狐狸家的漂亮老四看上这么个不仁不义的老东西委实瞎了眼,可惜得紧!
一行人入了正殿,奉行替他们将殿门关了个严实。
“老身以为你能拖一拖那少阳君,至少也会跟了去。”
连宋瞧了她一眼,“仙母若是能看住凤九,本殿下也不至于被绑在那土坑里!”
“这丫头犟得很,即便拦着她,她也会想出各种鬼主意跑得来,还不如索性随了她的愿。有老身在一旁看着,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我倒并非怕她出什么事,但她会坏了东华的事。”
连宋沉了沉,心知现在多说也无益,且他也没时间讨论孰对孰错。昨晚帝君他们将他绑了扔进柴房便就出发了,估摸着现在已是入了妖族地界。也不知那一头是个什么状况,若是当真一见面就开打,他现在赶过去也不晓得来不来得及!连宋安慰了下自己,帝君这么能打,撑上一会儿该是没问题的吧!
“战场上最怕的就是被敌人抓住软肋,掐住弱点。凤九绝对不能踏入妖界半步!东华临走前叮嘱过,要本殿下送她回水沼泽。眼下怕是没时间跑这一趟,你们且先留在这处。”说话间,他看向方才还不仁不义忙着撇清关系的老凤凰,“折颜上神,给她塞点药丸。在战事结束前千万别让她醒来,她去了战场对东华没好处!”
折颜打量了他一番,“我们认识?”
连宋顿了顿,遂又抽了抽嘴角,沉声道:“早晚是要认识的。”
一身水粉色纱衣的父神养子挑了挑眉,作沉思状,“你与东华认识?”
连三殿下委实没多余的心思和时间一一回答他那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他转而看向仙母,
“你们带他来,难道什么都没告诉他?”
“怕他发疯。”仙母的回答倒也干脆不拖沓。
连宋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遂叮嘱折颜,
“务必要照看好凤九,若她出了事,东华的拳头可不是块豆腐!”
折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仙母,随后将目光放到了凤九身上。他沉了口气,上去给她把了心脉,遂掏出了颗药丸塞进她的嘴里。
“她这一觉没个三五天醒不过来。”复又看了看那两个神仙,语气凝冷,“等这件事情结束后,你们最好派个人来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连宋看向仙母,微微摇了摇头,意思不言而喻。既然这件事还没告诉他,便没有再提的必要。等战事过去后,他就会离开这里。一切如故,就当他从未来过这处。反正这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没什么必要同这处的折颜费这些口舌。
“东华有句话要我带到。若我回不来,而东华也没回来,这丫头又恰巧醒了,你们记得告诉她。东华说他命硬得很,让她安心等着!”连宋拱手一揖,“这里的事情便交给二位了!”
说罢,他便转身出了殿门,腾了朵云急急往西南荒去。
屋外阳光甚好,可待到这一切尘埃落定后,凤九还能否见着这艳阳天?看着坐榻上昏睡的宝贝外孙女,孚觅仙母不禁长叹。缘起之时,终有缘灭之际。本以为入了帝君造的这个幻梦境便能掌控一切,使她免于梦魇纠缠,不曾想困住她的却是那东华紫府少阳君他自己。他们的羁绊,早已超出了掌控。即便他能掌控这幻梦境,可他当真能控制得了自己的感情?若是能自控,便也不会有这不计后果造出来的幻梦境了!终究他们还是小瞧了老天爷,也把天命想得太简单了些。凤九的劫难,与其说是幻梦浩劫倒不如说是趟情劫。情之一字,自古便很难叫人看得开。连那三十六万岁的东华帝君都未能幸免,她又岂能奢望凤九放下!她在这段感情里陷得如此之深,定是斩不断这情丝。即便能碎了幻梦境渡了此劫,待回到现世,凤九又如何能承受事情的真相!这一切,从一开始就错了。如若当时入了上苍安排的那个梦境,将一切交由天命,是否结局便会不同?仙母沉思了许久。无论在何处历劫,怕这结果都是一样的。若左右都躲不过羽化的命运,那么搏一搏又何妨!既然已经错了,那便一路错到底,说不定也能杀出一条血路来。最差不过是二人双双归了混沌,对于他们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只不过这样的结局对活着的亲人来说太过残酷了些罢了。孚觅仙母伸手理了理她的额发,柔声道,
“尽人事听天命,后头便只能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云头之上,连宋三殿下灰头土脸地一路往西南荒跑。在入此境前,墨渊已经将大战的地点告诉了他。想来也是算好了东华此行定是不会带上他,是以才提前将要点和重点都交代了清楚。在灵台内将这场战事的概要再勾勒了一遍,连宋对之前的计划做了一番调整。在来此处前,他便想好了几套方案。这是一场硬仗,他们四个人将面对一整个妖族的进攻。虽帝君控制了一支庞大的恶灵军,且还有魔族始祖女神少绾在一旁扶持。可但凡出了个万一,便只得仰仗少绾独自一人支撑。恶灵阵是个强大的阵法,控制起来难度极高。灵魂数量越多,难度便就越大。操控这个阵法如同手中握着利刃,委实不是说说那么容易。若是少绾也出了差池,阵法皆崩,恶灵失控,他们四人要面对的便是妖族的攻击和恶灵的反扑。虽然这里战火纷飞生灵涂炭也不会对现世造成什么影响,但此境是帝君的半个元神所筑,若他不能从这场战事中幸存下来,那么这个幻梦境也会随之崩塌,他们将一并身归混沌。但帝君着实死不得,他自己也还没活够。因此,这一仗事关重大,许胜不许败。
望了望云头之下的景色,离墨渊说的那个山谷不远了。前方隐约传来异样声响,似是战争的号角,又似恶灵的悲鸣。心头紧了紧,连宋遂加速朝着响声而去。此时,红日已是西斜得厉害。余晖洒在妖王城谷上空的巨大结界上,散了一片斑斓。连宋遂掐了个非常不顺手的诀法,这个诀法是临行前帝君亲自传给他的,说是能入这流光结界。流光结界是东华帝君的独门秘诀,自上古洪荒至今无人得他真传,也无人能破得了。史籍上记载过的几场大战,提到这个结界的亦不在少数。因这道仙术极为复杂,是以要破解起来也是叫人无从下手。因此,四海八荒皆传此结界无解。当日帝君将他招入山洞传授破解诀法的时候,他也是吃了一惊。这流光结界的破解诀法已是难地叫他叹为观止,可想而知帝君筑这结界时掐的定是个变态到天理不容的诀法。这四海六合八荒,也就只有他这种聪明到令人发指的上古老神仙才会想出这么个叫人崩溃的结界来,难怪无人得他真传!若非要来掺和这救命之事,他连宋也绝对不愿意学这能要了人命的破解诀法!眼下这一通诀掐下来,连三殿下已是头晕眼花,直叫他觉得折了好几千年的寿数!这套诀法现学现卖这么使下来,也不知有没有犯错。帝君说过,若是错了分毫,也断是进不去的。立在云头之上一路俯冲向流光结界,连宋默念了一连串的“佛祖保佑”。结界上的仙泽越发清晰可见,他闭了眼。成败在此一举了!
瞬间,响声震天。战鼓声,厮杀声,兵器相接声……连宋蓦然启眼,便见了下方的激烈战局。这阵仗,竟比当年的若水之战还要大!不都说此时妖族该是衰败寥落,可为何能派出如此浩大的军队来作战?连宋目瞪口呆。来这幻梦境前,墨渊也未有提过这一战竟有如此浩大的声势。连宋想了片刻,觉得上古时期发生的战事定是比这妖族之乱还要凶险上数倍,是以才不叫他们这众老神仙觉得是场大战。看看眼前的场面,再回想后世的那些战役,委实小儿科,也难怪帝君从不出面。那种程度的小打小闹,的确不需要他亲自披挂上阵。收回思绪,连宋开始在茫茫战海中寻找那紫衣银发的神仙。只几眼的功夫,他便见着战场南方的角落里正在控法的紫衣尊神。而蓝袍的墨渊此时正在西面领着一路孤魂野鬼作战,红衣的少绾则在东面。北面那支群龙无首,打得也有些失章法,于是连宋毫不犹豫地便冲向了那处。从云头上俯览时,他还觉着两方势均力敌,待到他亲临战场才发觉形势实则不利。恶灵军数量虽多,可毕竟都未曾接受过训练,眼下乱打一气,折损巨大。照这么打下去,怕是真的就要像墨渊告诉他的那样,在战争后期只他们三个人硬抗。即便现在多他一个,恐也缓解不了多少弱势。可现在的战况委实容不得他多想,只得硬着头皮上,将折损减至最低。这样在后头以寡敌众的时候,他们才能多些胜算。
灵台内响起了熟悉的声音,依旧冰冰凉凉,平淡无波。东华叫他去中路,说那处的敌人弱些。连宋气得头皮发麻。都这个时候了,那紫衣裳的神仙居然还在瞧不起他!心里窝火,手上劈出的力度便也重了几分。周围的敌人陆续倒下,叫他很是解恨。一天一夜的厮杀过后,北路那一块竟也叫他给收拾得差不多了。遂带着剩下的小鬼往中路去,想要借着一股冲劲将那处也一并清理清理。东华在南侧,虽没有亲自上阵,但控制着阵法,敌人也无法靠近他百步之内。临走之前,帝君曾经说过,他毒发是在战争中段的时候,那时少绾已是在东面杀出了条血路。连宋抽空朝东面望了望,确实已血流成河,估摸着时间点也应该差不多了。再看了看南面的东华,虽然脸色有些差,但目前看来倒是无甚大碍。孚觅仙母说,这一剂蛇毒是凤九替他受的。想来此时该要到了毒发的时候,也不知她那头的情况究竟如何。连宋定了定神。有折颜在,该是能保得她周全,更何况仙母也在。收回思绪,待到再将注意力挪回战场,便见了四面如蚁般围上来的敌人。连宋一惊,遂赶紧抬了剑去挡。他这招雠引敌的体质自若水之战便就初见端倪。本以为是因他贵为皇子,又统领四海,故才特别招人恨。可如今到了这混沌之中的幻梦境里,要身世背景,他没有;要阶品实权,他也没有。就这么个悲催的处境竟还能叫敌人都围着他转,连宋大悲。也不知究竟是自己太出息了还是太没出息!
又是一夜激战,他领着的这群小鬼死伤惨重,人手锐减,战斗力委实堪忧。堪堪挡了第一波攻势后,连宋已有些力不从心。不是说中路的敌人弱嘛,这哪里还叫弱!遂觉得南边那位甩着衣袖正在作法的神仙定是在故意坑他。反正他连宋是他们四个人里头最不能打的,同时也是最生分的一个,死了就死了,的确无甚痛痒。想到这处,连三殿下咬了咬牙,暗骂了句“狼心狗肺”。咬着的牙也没得空松开,他只得继续咬着朝袭来的敌人砍去。日落之时,颓势愈发明显,神族的皇子连宋三殿下似是就要撑不下去。他白色的衣袍上已经染了片片血迹,俊朗的脸上也挂了彩。即便在若水之战,他也没有这么狼狈过。一席紫色自眼前一闪而过,凌厉剑气瞬间将三丈内的敌人全部掀翻在地。连宋喘着粗气,一只眼已是肿地睁不太开。
“这么不能打还敢来这处!”
只见那银发的尊神右手执着苍何神剑,左手依旧掐着诀法控制着整个恶灵阵。他的周身散着金色的仙泽,但却掺杂着若隐若现的红色。
连宋心头一紧。帝君涉险启了魔元,定是自身仙法支撑不住了!可再看看他,却依旧是背影挺拔,完全看不出任何颓势来。同帝君做了几万年的棋友,看他打架倒还是头一遭。连宋不禁暗赞,不愧是被传得神乎其神、四海八荒第一能打且光是报个名号便就能叫人抖三抖的东华紫府少阳君!
天空黑云密布,月影无迹。
周围的妖族兵将又渐渐围了上来。叫人畏惧的目光扫过眼前黑压压的敌人,幽幽凉声荡在这血染的妖王城谷内。
“区区妖族,也敢在本君面前放肆!”
苍何劈向半空,磅礴剑气将剑身的寒光抛向空中,剑气所及之处恍若白昼。
“本尊的公主毙命于你少阳君手里,今日即便我妖族阖族被灭,也定要与神族一决死战!”
“妖尊这是要同本君算账?”紫衣尊神冷哼一声,“有意思!那本君就来同你算算清楚!”苍何神剑直指不远处立于阵前的妖尊,“是你妖族违背誓言在先。入我神族领地,伤我神族子民,妄图毁我神族仙山,亦妄想取本君性命。本君念及云云苍生无辜,才放了你们妖族一马,只取了缈落的性命以示惩戒。你却如此冥顽不灵,硬要拉上你阖族上下给缈落陪葬。贵为妖尊竟昏庸不堪至此,自私妄为至极,活该了妖族萧条几万年都没能翻得了身!”
“一派胡言!”妖尊已是气得发抖。
此时立在紫衣尊神身后的连宋三殿下也是汗颜。这一本正经颠倒是非歪曲事实的本事,帝君还真是信手拈来,说得毫无愧色!不愧是东华帝君本尊元神化的形,够不要脸!
“自己化个仙障躲好,白送了性命可怨不得本君!”幽幽凉声甩向了身后。
连宋一只眼望天,东华这是把他当成了个废人?他好歹也是连宋,统领四海的水君,神族的一员悍将!虽平日里看起来无所事事流连花丛挺混账,但在战场上他可从没掉过链子,也没这么窝囊过!一只眼肿地睁不开如何,被砍了一身血又如何!他堂堂一神族的皇子,怎可畏畏缩缩地躲在仙障里头看外面打得热闹!这种在异族面前丢神族好男儿颜面的事情,他怎么可能做得出来!于是,参战前还觉得自己没活够,信誓旦旦要站着拿下此战的连宋三殿下此时竟也顾不得什么生死契阔,唯觉自己得豁出这条命去大干一番才能扳回颜面!是以,他立刻负手而立挺直了腰杆,非常坚定且豪气地吼了一声。
“不化!”
谁知这一声恰好被前方响彻天际的擂鼓声和冲锋呐喊给淹没了个严实。紫衣尊神没有回头看他,苍何指天一引便将凝聚在上空的一片银白剑气砸向了前方的阵列。尘土扬了足足一丈高,障了妖族军队的视野。紫衣尊神提了苍何便杀了上去。方才消停了没一会儿的战场顷刻便又战火重燃,连宋也顾不得自己一身的伤,跟着冲了过去。眼下虽是没了蛇毒的侵袭,可帝君到底是挨了三道飞升天雷。听说闭关修养过一阵子,可也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对天雷造成的内伤来说还远远不够。这场硬仗凶险异常,手下的恶灵军数量也在不断减少,是以他才会亲自上阵杀敌。一边操控如此高难度的阵法,一边还要打架,对于修为法术巅峰期的上神来说都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何况帝君此时还身负严重的内伤。连宋紧跟在他身后,不敢有丝毫松懈,唯恐一个疏忽便会出个什么万一来,将一众老神仙这十几年来的苦心一下子给糟蹋了个彻底。
东边的战场之上,魔族的始祖神已是清出了一条血路,时刻准备支援紫衣尊神。而西边,父神嫡子也扫清了眼前的障碍,转而攻向中路。昔日风景壮美,山河锦绣的妖王城谷已是尸横遍野,宛如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