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县原属哈尔滨市,后直属黑龙江省管辖。木兰达河直贯东西,把木兰县分成江南江北两部,木兰地势东北高西南低,东北方小兴安岭余脉未尽,延绵到肥沃的松嫩平原。蒙承自然青睐,由松花江和嫩江冲积而成的平原天然是富含铁的黑土地。晚清大量关东人冲破山海关涌入北大荒,并把自己的汗水撒在这片黑土地上。木兰农业得天独厚,百姓多数务农为生,时至改革开放三十多年的今日。
江南江北的屯星罗棋布,北方人贯不会咬文嚼字,屯子的名称断不如南方儒雅内敛。像是韩家屯,汤家屯,林家屯,王家屯,胡家屯,许是以村长或者过去首领的姓命名;像是榆树屯,靠山屯,五棵树,这便是此地标志性的特征;像是火烧屯,似乎曾经有过一场难忘的大火;像是团结,友爱,爱国,这就是在响应国家号召。阮爷就住在阮家屯,可他不是村长。
阮家屯在江北,准确说是在西北肥沃的松嫩平原上。平原的辽阔是有边际的,视野尽头是朦胧重叠的山影,山是那么的近,仿佛穿过一个又一个田垄就能到达。阮爷嘬着烟筒在田埂上歇气儿,说:“远着哩!”
如今看阮家屯,家家户户都砌起砖房,从外面看房子光鲜,漂亮。进入居室,房间的陈设也和县城不无差别,北方人的炕也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火炕一水儿的水泥里瓷砖炕面。房子坐北朝南的方位,南面装倍儿大的双层玻璃,颇有落地窗的意思,一年到头采光充足,亮堂!农村人家家户户有将近两亩地的大菜园子,种些萝卜白菜西红柿,香菜大葱豆角茄子,整个夏天就自给自足了,家里有小孩的就种点甜杆儿,到秋天杆儿给小孩嚼,穂儿就扎笤帚。园子里都有一两棵海棠树李子树樱桃树,说起那海棠果,还未成熟时,就已经挤满枝头,个个饱满圆润,有些孩子就耐不住诱惑,揪起一串往衣服上蹭蹭灰迫不及待咬上一口,那酸味立刻刺激得津液直流,却谁都舍不得住口,再去咬时发现牙齿已酸倒一片。如今家家给自己的园子围上有艺术风格的栅栏,甚是好看。阮家屯还有两家人是草房,一家人外出到城里安家落户已经许多年,还有一家住的是风烛残年的鳏夫。阮家屯还有一家老砖房,夹在两个新房中间,两家邻居盖房时都抬高了地基,这家砖房就处在盆地低处。不过千万不能小瞧这座老砖房,老砖房门上的石匾上写的是1979,这意味着在所有人都住着草和泥做的房子时,这家人第一个有能力盖上了砖房。当年这位最有能力的人就是阮爷,阮爷谁也不怵!
这一天入夜,阮爷又醉了酒,一步一趔趄,骂骂咧咧地回来了,春节将至,又像是赌输了钱。木兰的隆冬不是浪得虚名,阮家屯的冷更甚。锁院子的大铁门已经冻得梆梆硬,阮爷锁大门时被铁销擦了手,登时愤怒如雷:“我肏你个妈,刘福你个老杂种肏的!不是我吹牛逼,他妈上木兰问问,我阮爷怕过谁!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怵他!我肏你个妈的!”阮爷一路朗朗当当,一使力道,猛地扯开了门,冬夜的寒气呼啦一齐涌进来,门房里顿时一阵雾气。阮家孙女端着一盘油光可鉴的干烧鸡正往屋里走。阮爷一敞门,孙女厚厚实实吸了一鼻子冷气,就好像把外面冻僵了的星星月亮都吸进了肺里。
阮家婆子娘家姓徐,年长阮爷一岁,婆子一十八岁嫁,阮爷一十七岁娶。阮爷娘找媒人一掂对,说徐家姑娘体格好,行事利索,瞧着好生养,说定彩礼,拿红布头一蒙,带到阮家,一过就是四十年。阮家婆盘腿坐在炕头,像一堆干枯的柴火架,褶皱的皮贴着骨头,是一具行走的骨骼标本。阮家婆子左手握着烟杆,稍作倾斜,往黑得发亮的木桌上磕搭两下,阮家孙女忙不迭放下干烧鸡,从炕沿上摸到柴火匣,推开匣子,拿出一根—“刺啦”手着忙,断了,又一根—“刺啦”又断了,阮家婆子道:“这孩子着急忙慌地干啥!”阮家孙女第三根才划出硝火味。她护着火凑到阮家婆子跟前,阮家婆子半眯缝着眼,边裹边bia哒嘴,bia哒时嘴里露出一口快烂到牙根的黑牙。老婆子一辈子不刷牙,口里都是陈年的鸡鸭猪鹅或者树根糙米。燃烧的烟草冲掉了阮家婆子嘴里的恶臭,也迅速弥漫了小屋。烟雾每从呼吸道到肺来回一次,阮家婆子眼中的光彩就闪烁一次。也只有阮家婆子的眼能目光炯炯,穿过烟雾,看透阴阳。阮家婆子就爱吃鸡,她吃的鸡的毛能织成毯子,爱吃母鸡爪子,爱吃公鸡冠子。老了牙烂了也爱唆啰鸡爪子味。阮爷一带门“嘭”地一声震得窗户一阵响,阮爷猛烈地咳嗽了一阵“嗬—吐”一口黏黄的老痰吐到烧火墙上,阮爷用手一抹,两手一搓,一点抹在衣大襟上,一点抹在墙跟上。阮家婆子低声咒骂道:“净知道喝酒,喝死你得了,埋里咕汰的。”阮爷使劲白了一眼,一只腿边蹭上炕沿边说:“你知道个啥!”
阮家孙女眼看着神色有点不对,转身碰歪了笤帚,笤帚推倒了烧火棍,烧火棍砸上了镶了玻璃窗的木头门——“哐当”阮爷不及骂开口,阮家孙女两只顺捋的胳臂僵直伸开,头往后仰,打翻白眼,全身抖筛糠,忽而回神过来,目光似炬,指似鸡爪,喉嗉含含糊糊,咕咕哝浓发出鸡的叫声。不出半分钟,阮家孙女眼中的火光渐渐暗淡,忽然瘫软到炕沿边上。阮爷着实一惊,快快扶起她来,心疑像是哪路神仙路过寄托在身,俟其长成,阮家砖房里又出一位神仙弟子,不可小觑。
是夜炉子里轰轰燃着的火焰渐渐偃了声势。屋外零下三十摄氏度的寒冷冻僵了人语,冻僵了犬吠,冻僵了杀猪的血,万籁俱寂。阮爷一家上了炕,阮家孙女睡炕梢,孙女挨着婆子,婆子挨着阮爷。炕沿上放着痰盂,里面都是青的黄的透明的黏痰。阮爷往日一样,头碰着枕头就开始打呼噜,雷霆万钧。阮家孙女不敢睡,或许是激动或许是害怕,身上一阵一阵抖。阮家婆子估摸着阮爷已然睡实,开了口:“孙儿可不兴这样,狐黄白柳,哪有一路鸡仙家,再不可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