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儿开了

早晨8点上班时间未到，环卫处的老陈就早早地等在刘局长办公室门外，一会儿翻开手机看看时间，一会儿走到电梯口转转。在来之前，他已经给这位新来的领导拨过电话了，但是不知为什么没有拨通。

老陈是环卫处人事科科长，再过二个月就退休了。从老山前线退役之后，在环卫队干了整整四十年了，在环卫处，从环卫工干起，慢慢地做过办公室干事，副主任，股长。1996年机关改革，环卫处从政府序列改制为事业单位，取消了股级建制，从股长又退回到干事。老陈人缘很好，只是性格有点倔强，不会说奉承话，本来在部长连级正职干部，又有二等功资历，按说分配到机关，怎么说任个科级领导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然而就因为他这耽误事的性格，一直在干事岗位上干了近三十年。直到过了五十，他的一个在老山前线一起负过伤的战友，派到本县当任县委副书记，才有幸提拨到副局长。老陈自担任副局长之后，风风火火地干了几件漂亮的活。第一件是亲自带人把西四马路半条街“三堆五小”给拆除了，因此得罪了县工商局副局长的老丈人。第二件是把公园里马老六搭的棚子给踹了，腾出了一亩多地的健身广场。不过为了这事，他得罪了当城管队长的两姨弟。两姨弟媳妇中秋节上门兴师问罪。更让老陈窝火的是从老伴儿奇怪地出了车祸，虽然没被车撞死，却也落下了左腿粉碎性骨折，在床上卧了一年。第三件是老陈力排众议，采购了8台清雪车，城区第一次实现了当日下雪当日清。不过，这个事却没少让老陈挨骂，那年临近过年的时候，几十个下了岗的环卫工堵住了老陈办公室的门，讨要生活救济款。弄得班子里上上下下不得意，加上他一贯的想干就干，不计后果，又听不进别人劝的倔强脾气，因此，副局长也没有当长。事性也算是凑巧，那年换届，刚刚当了二年半的副局长，就赶上了“割刀”，五十二岁的老陈从领导岗位上被一刀切了下来。按照当年政策，老陈完全可以拿着正职待遇，回家养老。但是老陈念及在单位上班每个月还有120元津贴补助和年终8000多元的绩效工资奖励，他向组织提出了回到环卫处当一名普通干事，留个在职的岗位。起初领导感到有些顾虑，新来的局长以为老陈是在整事，有什么图谋，找到县里副书记汇报。他的老战友明白老陈的苦衷，自从老陈的老伴儿出车祸之后，他们家就剩下一个挣钱的了，靠老陈2000多元钱的工资，生活确实不容易。环卫处待遇不同于其他单位，职工的生活补贴多，凭着乡局级主任科员的身份，只要在岗，一年多得个万八千的补贴，对这个家庭来说，这也是不小的收入。于是在老战友的关系上，老陈令人不解的退下来后，又重新做起了干事。当时就有人背地里公开闲言，老陈有县委副书记这层关系罩着，可能还有机会东山再起。新来的局长似乎也考虑到这层关系，尽管对老陈心存芥蒂，但是还是多了一个心眼。二个月后，原来的人事科长因为违纪，被纪委查处，正好倒出个空缺，局长不知为谁送了个顺水人情，把已经退出仕途的老陈又安排人事科长当。有人说老陈是县里最大的人事科长，管着1000多号人，也有人说老陈是最小的人事科长，不管干部。自从当了人事科长后，老陈像是变了个人，倔脾气没了，不似当副局长时一脸严肃的样子，逢人便笑，不笑不说话。单位里的人甚至敢当着老陈的面说：官升脾气长，官降脾气消，老陈终于入时了。也有人说，老陈就是有当官的隐，副局长不当，科长大小也算个官，老陈是官没当够才留下来的。似乎真被同事们说中了，老陈的确很得意当这个科长，好像比当副局长还得意。然而，同事们不知道，在刚刚被割刀下来的时候，老陈心里还有一层遗憾，让他纠结得寝食难安。那就是后悔当初主张采购清雪车，让三百多号环卫工人下岗。他一回想起那年冬天看到几十个环卫工人流着眼泪堵着他办公室的门，申请救济时的情景，他的心都就堵得慌，那个年他没有过好。所以自从当上人事科长后，尽管环卫处的清扫机械越来越先进，环卫工人的劳动量大大减少，领导几次提出了压缩环卫工编制，都被老陈以各种理由拖延了。老陈说，现在城区管理范围越来越大，党中央对环境的要求越来越高，弃管小区环卫管理老百姓总告状，咱们可不能因小失大啊？于是减人的意见一拖就是几年。

老陈是南方人，他喜欢冬天，特别是喜欢冬天的雪。在四十年前老山前线守卫边疆时候，他就喜欢北方的雪。所以当部队百万大裁军的时候，他申请留在了北方。他喜欢雪花儿的圣洁，他说雪可以掩埋罪恶，也可以清洁灵魂。他不希望冬天的下得大，雪太大了，环卫工人过于辛劳；但是也不希望冬天里雪下得太小，雪下得小了，有些人奖金就分得少了。

再过两个月，老陈终于要退休了。老陈知道这个冬天也许是老陈最后一个战场了。两个月前，他做了一份关于增加冬季临时环卫工人的方案，方案其实是在去年入冬前就提出来了，但是去年冬天雪小，没有实施。今年老陈又进一步修改了方案，增加一条重要理由，就是改变使用融雪剂清雪的做法，因为融雪剂对环境的破坏太大，办法是采用人工清雪，这就必须增加环卫工人的投入。他的意见领导很重视，拿到了县里主要领导办公会上，原则同意了。细节的方案又交给了环卫处，自然又落到了老陈手里。年轻的时候指挥了一个连的战士冲锋陷阵，退役之后，又干了一辈子环卫工作的老陈，拿这样一个方案也就是几个贪黑加班的事。按他的计划，今年冬天环卫工人要比夏天增加280人，领导也基本同意了他的方案。老陈心里很高兴，他似乎看到了过年时，环卫机关办公室安宁清静的情景，往年那些找领导申请救济的环卫职工不见了。

老陈没事的时候喜欢到街上摆地摊的人堆里唠嗑，修自行车的老刘头跟他常打招呼，说冬天修自行车的人少了，冬天扫雪招人，能不能找点活干。老陈答应了，记在了心里。夏天经常进城卖菜的李大个子，那天在公交车上看见老陈，说环卫队招不招人，老陈也答应了。最不可思议的是，西四马路，那年被老陈拆了违建，半夜里截住老陈踹了两脚，后来因为盗窃蹲了二年监狱出来的孙大盛，那天看到老陈，说起了老话来，老陈看到曾经也算光棍的孙大盛，终因为不走正道，如今困顿的样子，也尽弃了前嫌。孙大盛求老陈给找点活干，老陈很高兴，一口答应了。老陈答应过的事，一一记在本子里，随时翻看。

入冬已经二个月了，老陈一直高兴不起来。他最心爱的雪一直没有下，大约这又是个暧冬，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还有街边门室房私人诊所里，出出入入的男男女女，老弱妇孺，老陈的脾气又倔了，他开始骂这天气。骂黑压压的煤烟，骂穿流不息的小汽车，说是都叫这帮混蛋玩艺让气候变暖了。

有的人以为老陈要退休了，眼看官要当到头了，所以心里才不舒服，老病又犯了。然而，经常跟他一起工作的人知道，是因为冬天雪没下下来，老陈的心事未了。有人说老陈是一直在还债，老陈从来不反驳。

前天，南方一些地区下起了大雪，老陈着急，他每天端详着网上的卫星云图，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又有人说，他是在算退休的倒计时，老陈一笑。天气预报说，未来一周，昨天晚上，一场大雪终于降下来了，老陈兴奋得半夜里就爬起来，在大雪中站了一个时辰，仰着头亲吻那气来的雪花。好容易熬到天亮，早饭没有吃，便急匆匆地来到单位，找出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方案，在局长的办公室门口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