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蜻蜓
01.
月月把化验单放在茶几上,漫不经心走进厨房。
老张换了鞋,放下外套,习惯性拿起水杯润喉。刚喝下一口,眼睛就被化验单上的红色加号吸引,忽而水流急窜,呛入咽喉。
他边咳边笑,额上横纹热闹地颤动着,大叫道:“月儿,宝贝月儿。”
月儿手端搪瓷青碗,碗内八分莲子粥,浓稠相宜,甘甜可口。她身着一件黑色紧身真丝短裙,前凸后翘的身材,一览无余。
这衣服,是他送的,他喜欢,她便穿。
月月笑意盈盈地走到他身边。
“喏,养胃安神的。昨晚,见你半夜起床吃药,就知道你老毛病又犯了。”月月手腕细软,食指上翘,指头正中老张的心头。
老张将粥放于桌上,另一手急急挽住月月蔓妙的腰身。
“月儿,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啦。”
“瞎说,我都看到了。”说着,他那厚厚的唇,便像夏日的大雨点,落在月月身上。
“哎呀,先吃饭。”月月将老张推开,低着头,眼睛望着腹部。
“哎呦,你看我,对对对,以后要小心点,小心点。”老张说着,便双手扶着月月的胳膊落座。
饭后,月月倒在老张的怀里,双手不停在小腹游走,脸上使终挂着一抹笑。老张觉得,那笑容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她的笑是纯净的、可爱的,而现在,她周身,都散发着母爱的光辉。
“不是我不告诉你,是我不知道该如何摆放我们母子的位置,我怕……。”月月忧郁地说着,月光打在她的脸上,有一种凄楚的美。
“我会跟她离婚的,你再给我点时间。”
“不是我不给,是他,他很快就会变大,会踢我的肚子,会翻身,会……。”
“月儿,我的宝,相信我。”他一双大手,温柔地拥着她,唇,轻轻落在额上。
就是这双大手,这样宽敞的胸膛,踏实的温度,曾让她差点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
02.
他们在一起,三年零七个月了,她从青莲似的小姑娘,出落成娇艳欲滴的玫瑰,除了自身努力向阳生长,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他的栽培。
他带她参加酒会,带她上飞机,带她享受海边的阳光浴,去大溪地喂鲨鱼。她也不差,皮肤丝滑,身材火辣,烧得一手好饭菜,能让他吃了上顿,想着下顿。
也是,除了在家等他,她所有的时间,全都用来揣摩他的心思,研究他的喜好了。
再有一周的时间,她的计划便可推向高潮,而她有信心,将最后的结局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老张今年46岁了,年轻时,将自己归属于丁克族。他和爱人都不喜欢孩子,一边享受着惬意的二人世界,一边一门心思奔工作,闲来吃个烛光晚餐,假期出国岛上游玩。他觉得,这才是人生该有的样子。
或许是一觉醒来,他腰痛难直,或许是某个夜晚,他胃痛难忍,或是在大街上,对上一双清澈的眼睛,又或是某个牙没长齐的孩子,亲切地叫他爷爷。
总之,他突然就觉得自己老了。人在意识到苍老加速时,心会反思,会宽容,会柔软,他开始在公园看孩子们玩耍,甚至想要张开双臂,抱抱他们。
他和爱人的造人计划持续了几年,无果。在一次剧烈的争吵过后,他抱着颤抖的妻子,望着一片狼藉的屋子,突然相信了命运。
他对她说:“我们没有孩子,我也会爱你一辈子。”
这就是命,这就是报应。想当年,他在大学时爱上了学妹小丽,两人租了一间五六平米的屋子,相濡以沫地过了六年,上千个艰难的日子啊。
小丽为他怀过三个孩子,可他一次又一次把她推上了冰冷的手术台,后来,为了工作,他又抛弃了她。
他时常感到隐隐胃痛,晚上辗转反侧,总是难以入睡,对着镜子,看到自己头顶日渐稀疏的头发,心里枯草丛生,乱糟糟的。
那段时间,他状态极差,心烦意乱,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死磕。
晚上十一点,他起身离开公司,在电梯里,总是碰到一个长发女孩。别的员工,见了他都会低头问好,而她,却捂着嘴,打着呵欠,面无表情,归心似箭。
之后,他查到她是公司新来的售后客服,又觉这个女孩面容清秀,性格孤立,浑身上下都透着一丝冷冷的高傲范,很像年轻时候的妻子。
把她调到自己身边当秘书,是半年之后的事。他总觉得,事事要循序渐进,水到渠成。
一年后,他便把她按倒在床上。
03.
让一个年轻女子爱上自己,过程并不简单,为增添自己的魅力,老张费尽心思。不仅换了着装风格,学习青年喜好,就连床上功夫,他都细细研究一番。
他知道,只有让女人爱上自己,她才会心甘情愿做他的羔羊。
其实有更容易的方法,但他不愿意尝试,银子能买来得东西,都是贱的,唯有真情无价。年近五十的他,更懂得,用雄性激素征服女人,要比用金钱更有趣,更有成就感。
当她为他煲汤做饭,为他放弃工作,在深夜苦苦等待,当她为他的小病伤心落泪,当她在他身下热情如火,当她一遍遍问他爱不爱我,他便知,这个女人,已入魔。
老张在小区旁边的公园跑步时,遇上一个点头之交的朋友,他帮忙抱了下孩子,临走,孩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就是那棉花似的小吻,使他的心晕开大片的父爱,泼墨般凝聚不散。
月月的妊娠,让他饱经风霜的心颤抖不已,真的要做爸爸了,他觉得自己忽地年轻了十岁,未来还长,且充满趣味。他要娶她,他又一次给她承诺。
他将一张银行卡放在她的床头,轻轻关上房门,毅然决然地回了“家”。
月月早起,神清气爽,她今天要去会见一个重要的人,前一天就选好了衣服,试好了妆容。甚至谈话的时的动作、语调,她都在心里排练了无数遍。
那是一个安静的西餐厅,为了表示尊重,她提早到了十分钟。
桌子对面,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款款落座,她身穿名牌素色衣服,耳戴金珠,身材有些发福,一副不好亲近的模样。
谈话中,月月并不示弱,而她也像早已预料似的,见招拆招。这是两个女人的战争,是新欢与旧爱的争夺,是欲望与责任的博弈。没有辱骂,没有哭闹,像两个人在掰手腕,比的是坚韧,是自信,是底气。
直到月月拿出那张化验单,力量的天秤开始倾斜。女人沉默地盯着化验结果,眼底闪过一片乌云,又很快云淡风清地点了点头,便拎包而走。
月月胜了,当结局已定,胜负已分,便是游戏无趣的开始。
04.
月月换了一双帆布鞋,下了出租,吹着热热的风,走回了位于城南效区的家。说是家,也不过是两间简陋的出租房。
姐姐已经摆好了碗筷,招呼她上桌吃饭。头顶的风扇呼啦啦地转动着,杂乱的屋子里,电视上播放着催泪的韩剧,屏幕不时闪现出一片片模糊的雪花,像是在提示主人,它好累。
今天是月底,是她回家的日子。饭菜已冷,可见,姐姐已经等了她很久。她回家的频率,由每周一次,渐渐改为每月一次,这让她心里有些愧疚。可她心里,却明显感觉到自己对眼前的厌恶。
以前,她不是这样的,只是冥冥中,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月月生来无父母,是奶奶把她捡回家的。奶奶在村头开间杂货铺,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她的童年,过得比村里的任何孩子都风光。
奶奶走时,她12岁,从那一年,她便跟着姐姐过。那一年,姐姐30岁,她性格孤僻,却像一个妈妈一样对她关怀备至。
姐姐至今未婚,这其中有月月的拖累,也有她自己精神上的顽疾。
奶奶走后第二年,姐姐犯了抑郁症,开始只是偷偷哭泣,躲在屋里不愿出来,后来,就动了自杀的念头。
月月16岁便辍学了,早熟的她,为了给姐姐看病,花光了奶奶留下的所有积蓄。
这些年,姐姐从未断过药,月月请了保姆照顾她,好时,她能像正常人一样与人交往,还能做些简单的工作,坏时,不停地撕书、剪照片,边剪边自言自语。
月月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去复印一堆照片给她。姐姐说,有了照片,她就有事做,就不去死。
月月爱姐姐,她是她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她愿意为她苦,为她累,为她做任何事情,都不足以报答姐姐和奶奶的恩情。
05.
四十天过去了,这段时间,月月过得平静而笃定。打给老张的电话少了,他反而表现得更殷勤了。
老张将离婚证书摆放在月月面前时,月月只淡定地看了一眼,继续吃饭。
直到他将房产证放于她的手中,对她说:“月月,我能给你的,就只有这么多了。以后,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们娘俩的。”
月月哭了,毫无形象的放声大哭,米饭从嘴里喷洒一地,她分明感觉到,这不是她要的快乐,这不是她要的结果。
老张将她放置床上,一遍遍道歉,他还以为她是苦尽甘来,情难自禁,高兴的。
白天,老张出去工作,临走,还关切地嘱咐她走路小心,温心的像新婚夫妇的一次小别,依依不舍,情意绵绵。
月月将姐姐的一张照片,放于客厅桌子正中,然后拖着行李箱,毅然决然走出房门。
走在街上,她的心口很痛,快要窒息了一样,如果她愿意,她可以永远住在这里,和那个有点老,有点丑,但对她很好的男人在一起。
可是,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对他动真情。不,她不知道,那是爱,是习惯,亦或是,自己对物质的垂涎。
她删了手机上所有的联系电话,包括那个卖给她假化验报告的妇女。然后抽出手机卡,随手扔向了天地之中。
月月下了车,拖着沉重的箱子,回到城南郊区的家,没有人会在意这座小房子,可是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容身之处。而不久之后,她便会退了这间房子,带着姐姐回她们自己的家。
推开木门,阳光打在尘旧的桌子上,桌子上的纸盒里,盛满了姐姐撕碎的照片。
照片里,有姐姐,有还是小张的老张。
小张背姐姐。小张亲姐姐。小张十指紧扣姐姐的手。
06.
“姐,姐,他离婚了,那个伤害你的男人,他现在一无所有,我给你报仇了,姐,我们有钱了,有钱了……。”月月哭着,扑到姐姐脚边。
木凳倒地,凳子上,没有姐姐。姐姐再也听不到了。
半个月前,小丽剪照片时,把剪刀扎向了自己的心脏。
纸盒被她放于高高的桌子上,没有一张照片染上血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