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阴雨连绵的深秋,惯例是晚上7点,我和赵峰、陆瑶告别,离开产业园区,来到二环边一条不起眼的街上。
小店里,阿庭正弯着腰包货,空调嗡嗡响,胶带传来刺啦刺啦的噪音。我一抬头,就瞧见对面居民楼的三层,一扇小小的、明亮的窗子。厨房热腾腾的雾气将那窗子熏得朦朦胧胧。
十年前,上学的时候,我和阿庭在中关村卖光盘,卖不过那些老油子,勉强赚点零花。盘不必是十成新,后来有了刻录机,就能自己刻,成本低廉。我们卖的那些盘,里头的电影,会先自己看掉。顾客来我们这儿,挑出一两张感兴趣的碟子,犹豫不决之时,我们就添油加醋地同他介绍剧情内容。时间长了,学会了看脸色:同男顾客,要讲打斗的刺激;同女顾客,要讲感情的浪漫。如此一来,他们掏腰包的几率大大增加。
我们在街头一晃就是一天,常常耽误了课。阿庭总说,老程,你是要当大画家的,和我不一样,不要成天干这种没有档次的事,海笙跟着你,会觉得没面子,有空多画点画。
我当时不以为意。他实在多虑了,就是想干下去,老天也没给我机会。随着下载软件兴起,卖光盘的很快就没了饭吃,一天比一天闲。
毕业之后,海笙忽然同另外的男人结了婚,分手如此不留情面,在我的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我和阿庭改邪归正,不再沾盗版这口锅,两个人一合计,用各自攒下来的钱,凑在一块儿,到巷子里租了个小店铺。
店铺地址是我挑的,位于一座神秘大院的对面,海笙和她的丈夫,就住在那个院子里。
我和阿庭卖家用机游戏光碟。——那会儿家用机还是个稀罕物事,同行竞争不多。从年轻少爷,到省吃俭用的打工仔,都愿意来我们这儿拿货。着实风光了一阵子。同他一块儿忙着赚钱的时候,我也没忘记投递简历和作品集。阿庭说得没错,我不能一辈子干这个。没有本事,自己的女人就会被抢走。
一家小游戏公司录用了我,我给人家画人物。人物不必要画工多么精美,只要是帅哥美女,衣着鲜艳,老板就满意。
又过几年,网店开始时兴,用两条腿走着过来买游戏的顾客越来越少。阿庭跟着注册了一家网店,宣传曰:胡同老店,十年信誉。靠新老客户的口碑,生意来得很快。他每天跟着定点发货,同周边的快递员混了个脸熟,同他们要折扣,不亦乐乎。
然而,总体来说,店的收入还是一再下降。竞争激烈,房市走高,地段紧俏,房租上涨,钱赚得越来越辛苦。阿庭从来没提过要更换店址的事。往郊外搬,照例是包货、发货,房租能节省大半。他之所以还像颗钉子一般杵在这儿,是为了我。
天天画红红绿绿的帅哥美女,使我心生厌倦。每到下班之时,我总要绕过来给他帮忙。泡沫袋,飞机盒,强力胶带,刻刀,乱哄哄地堆在地面上。他在其中忙碌,人瘦了一圈。自打我进入公司,店就是他一个人打理。赚来的钱,我一分也不肯拿。手头宽裕的时候,就帮他付掉房租。他终于忍耐不住,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没必要这样。”他说,“是不是瞧不起我?我这儿完全可以自给自足。”
“没那个意思。你明知道为什么。先前这间铺子的地点是我定的,我有义务出这份钱。”
“不不不,你讲的完全没有道理。这间店是我们一起开的,用时髦的话说,你有‘股份’。你去上班,把这家店拱手让给了我,一分利润也没有拿,我应该感激你。你愿意来,想活动活动也好,为了那个女人也罢,就随时来,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地盘,不要搞那些有的没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
“我要辞职了。”我说。
“什么?”
“赵峰和陆瑶,有印象么?6班的,他们邀请我去开发新游戏——真正的游戏,不是那种弄几个人物立绘骗钱的。他们想让我负责整个概念设计。”
“好事儿啊,老程。你们肯定能大赚。”
“这我倒是有信心。”我咂了一口烟,望着对面,“你说,这次我是不是能赢回来?”
“醒醒,情痴。”他推推我的后脑勺,“他俩早就结婚了。你往那边儿楼上瞧,听,炒菜的声音——人家两口子过日子呢!过几年孩子上咱这儿买游戏,到时候你就痛快了。”
“不对。”我摇摇头。
“前几天我又看见她了,她穿得很时髦,却一个人在路边儿跟野猫说话。搞街拍的在旁边拍她,她都没察觉,以前她看见这种人就躲。——她的生活肯定有问题。王宗扬那种装腔作势的家伙,那种全是条条框框的大家庭,她怎么可能受得了?我早就说过,她被那家伙的家底蒙蔽了眼睛,迟早会清醒过来。——旁人听了这话,一准觉得我荒唐,可你是知道前因后果的。”
“因为你就是荒唐。”阿庭干脆地说,“人家现在是有夫之妇,是好是坏都是自个家里事,你图啥啊?回去吧,想想你辞职后的大计,没见过创业这么闲的。”
是啊,我图什么?
2
同海笙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时分,她赤裸的手臂紧紧地拥抱着我,乳房随着呼吸一起一伏。那个时候我笃信她是我的女人,她喜欢亲密,她的身子好像一尾修长的鱼。
“还记得你因为养鱼被宿管通报批评的事么?”我抱着她,问,“养什么不好,养有毒的,落下话柄了吧?”
“看着它,我心里舒坦,它红彤彤的,很漂亮。以前,我爸大发雷霆的时候,我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和那几条鱼说话。——动物和人不一样,动物比人可爱,人就只盯着眼前一点儿对他有用的东西,除了算计,什么也不会。”
“现在咱们搬出来,你想养什么就养什么。”
“我想弄个海水缸,那个很贵,需要钱。我的零花钱,还有你卖光盘的那点儿钱,铁定不够。我想找份厉害的工作,外企那样的,大家都说外企好,给的钱多,不用受领导的闲气,也不怎么加班。”
“就为了养鱼?”
“这理由很充分。”
“我们到海洋馆去看,门票很便宜。”
“不是自己的,没意思。”海笙轻描淡写地回答。
她是不是找了外企的工作,我不晓得。多半没有。她已经不缺钱了。她用另外一种方式让自己获得了想要的东西。——一个有钱的男人。
或许是被那生机勃勃的躯体所吸引,完全藐视我的存在,王宗扬突然开始追求海笙。校园里的姑娘,一多半都觉得那是个不可多得的男人。可王宗扬实际是什么德性,我很清楚。他家底殷实,又深谙“包装”之道,浑身贴满标签,用今天的话说,是个营销高手。
我还记得自己在分手时对海笙吼叫:抛开我不谈,你和他在一起不会快乐的。
“他受的是什么教育?全身名牌,一个进口剃须刀能够拿出来炫耀,成天外语中文混着说,好好说汉语让他有多不自在似的。吹嘘自己的爷爷是大将领,爹妈又第一批下海,手底下多少多少公司,靠弄虚作假的推荐信混外资企业,留学,上电视,自吹自擂的话我都替他脸红。能耐没有几分,姿势和腔调学了一身。——你要跟他去过那种装模做样的生活吗?如果你是那样爱慕虚荣的女人,我连劝都懒得劝你。可我了解你,海笙,我知道你不是。你喜欢自由。”
她咬着嘴唇望着我:“我已经决定了。”
她绝然离去,没过多久就传来他们领证的消息。那一天,我回到自己租的小房间,把一切同她有关的东西统统砸得粉碎。
我发誓要报复她,迟早要她体会我当年经历的痛苦。所以我守在这儿,寸步不离。
可我的心并不是铁做的。数年来,虽然没在那院子的周围见过海笙,总也在附近碰到过她几回。近日,她的模样每每教我心碎。
她往往一个人在街上走,去海洋馆、森林公园,去看书、买书,或者去咖啡馆写作,穿昂贵的衣服,很少重样。不过,她的表情没有一秒钟是快乐的。有时她默默地流泪,我曾经对她哭泣的样子十分熟悉,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有一次,我假装偶遇,上去打招呼,她瞧着我,似乎想要说点儿什么。她的五官一如往常,妆浓了一些,面容却一片憔悴。
“最近怎么样?”我问,“过得好吗?”
她露出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说谎的表情。
“挺好的。”她轻声回答。
那个表情像块儿尖锐的石头,在我的心中,一片死水似的地方泛起了又咸又苦的波纹。显而易见,她那历久弥新的生命力在错误的婚姻中饱受摧残。是否她已经从自己的背叛中尝到了足够的苦头?
“在做什么?”
“写文章。”
“能给我看看吗?”
她点点头,眼中有点泪水。
后来,她常常一言不发地路过我的社交网站页面,留下痕迹。等待她说点儿什么,但一个字也没有。我想,姓王的,那个无能的家伙,他让自己的女人哭泣,他让她孤独,把她的心丢在荒芜的旷野,连根杂草也长不出来。他可真是个有本事的人。
“她过得不好,应该依靠我。”我对阿庭说。
“这都几年了?你这样是不正常的,你不是爱她。”
“我当然也知道自己不正常。”我说,“不是爱不爱的问题,我是不甘心。王宗扬是什么东西,被这样的人夺走女人,谁会甘心?如果她跟他在一起快乐得无以复加,我也就认了。现在我认不了。”
“姓王的有能力,有家世,住在这种地方,和我们这些屁民中间隔着一堵墙。她背叛了你,也不值得你在这儿一个人咂摸。她是不是快乐,为什么难过,根本不关你的事,那是她自个选的。那种女人,说难听点,过得不好也是活该。”
我听不进去阿庭的话。
“她不是活该,一切都有原因。我得知道在她的那个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突然变成了如今这副样子。”我说,“离开我的时候,她还是那么有活力的一个人。如果能证明王宗扬对她不好,甚至虐待她,他们就有机会离婚。”
“你疯了?她给你下了咒?”
我是疯了。
我因为无能而失去了她。曾经我也有过志向,做个西装革履、赚钱无数、在写字楼吆五喝六的精英。这个梦想幼稚可笑,也不符合我的内心。但我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成天混在街上卖光盘的了。赵峰那儿的投资,同当年和阿庭开店时我手上的钱不是一个级别。不敢说自己就是什么成功人士,只不过,放到今天,我不觉得自己会输。
——“老程,出来吧,我们拿到了投资,没你不行。人家的团队都是‘就差个程序员’,我们的团队不差程序员,差大设计师。”
赵峰的话轻易说动了我。头衔,金钱,自有它诱人的部分。现在我早已将这些东西披上身,已然有了争夺的资本。
我受的伤害不该找海笙讨要。自怨自艾,不如从那个虚伪的家伙手里,把她堂堂正正地赢回来。
3
我等待着出手的时机,望着街对面,那个用高墙和密密的松树包围起来的院子。
到了冬前,松针绿得发暗,落在泥土里的慢慢枯萎,两片铁皮大门严丝合缝地挡住了院子唯一的入口。极少的时候。车辆开进开出,保安从门上的小窗口露出一个面无表情的脑袋。谁也没见过院子里是什么模样。
有一些古老的别墅吧。至少从这里,可以看到三层小楼的屋檐、窗子。式样也不如何稀奇,可一想到,那是70年代盖的别墅,设计还残留着一点苏联式的余温,就无人在乎它的外表稀奇与否。
左手边是一对卖饺子粉的夫妇,妻子招呼顾客,丈夫在她的背后揉面。右手边是花店,每到清晨,门前都是湿漉漉的,飘来混合着邻居水果店的香气。许多年前他们就在这里,没有想过离开,也没有想过要压倒谁。中间几年来了个满头红毛的小子,开了个理发铺子,每天伙计揽客和吹风机的声音煞是烦人,又总是放好几年前的流行音乐,没待几天,就叫人赶走了。听说是对面的院子里有“人物”投诉。
要是王宗扬投诉,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打开一家城市观察公众号,他们推送了海笙的散文。
“年轻的母亲带着她从幼儿园放学的女儿路过,要买十块钱的饺子粉。钱还没付完——用现金的,她从钱包里拿出那张旧的纸钞,拿现金的青年人已很稀罕了,这街头还有——女儿拉着她的衣角,要她去水果店买一串葡萄。秋天的尾巴,葡萄最后的季节,甜的果汁里总有一股即将腐烂的香气,好像里头陈了酒。可我心想,她爱吃葡萄只是一回事,她是要去游戏店的门前待一会儿,看看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
——海笙在文章里这样写道。
我读着这些文章,时常带着工作,坐在这里度过傍晚。不过,海笙一次也没去过饺子粉铺或水果店。这些店铺,不在她日常购置的范围。她只是从窗子里瞧过,或者瞧也没瞧,单凭自我的想像罢了。
工作的闲暇时间,我画出饺子夫妇和她们店面的速写,那个掏出十块钱现金的母亲,她躲在自行车轮后面、向游戏店张望的孩子。她们的背后,一个女人站在三层别墅的窗边向狭窄的街道眺望。
那儿的东西离她很近,不过她从未真正接近。她个子很高,高得在青春时代,没人用友好的眼神看她。她的视线总是往下扫,好像希望自己能看得低一点。
我晓得自己在画海笙。工作起来,我还是得把她从脑海里赶走。可若有朝一日,某个人成了灵感的源泉,她就扎根于此,永远不会散去的似的。你想起她时,并非出于恋爱的理由,也不因荷尔蒙的退却而淡忘。
也许现在她正在注视着那条街呢。
刚一结束整天的任务,我就来到阿庭的小店,替他切胶带,粘泡沫袋和盒子,心不在焉地在胶带上留下手印,把货送走的时候,手指已经黏糊糊的了。他扔给我一瓶水。水温冰凉。
抬起头,对面的院子,三楼亮着的灯光,窗帘背后有个模糊的人影。
我给海笙发消息:往下看,饺子粉铺子的旁边。
没过一会儿,那人影便站起来,离开原先的位置。将窗帘掀开一条缝隙,我见到她的长发,露出笑容。有点儿远,我们都瞧不清楚彼此的表情。
我想她明白我的意思。
——“今天怎么了?闷头苍蝇似的,一句话都不说?”送走了快递员,阿庭问。
“没什么。”
我约海笙见面,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
不能在附近,也不能在王宗扬可能会去的地方。最好是不起眼的位置。我想了半天,答案就在嘴边。——带她去我的住处,那不就是我所盼望的么?我曾经花了心思将房间打理得井井有条,设计每一处布置,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现在我有一点明白了。
“我想见你。”我写道。
“我也想。”她回答,“那天看到你,好像在生活中看到了一点儿希望。”
一个小时后,她站在十字路口等我。才过了多少日子,她又瘦了。在凛冽的寒风中,裹着一层长大衣,好像风一吹就要倒似的。
我搂着她,她的长发疏于修剪,发尾接近干枯;双眼无精打采,再也没有往日水中鱼鳞似的美丽光亮;两只裸露的手觉得寒冷,紧紧地交握在一块儿,小臂上有伤;锁骨突出,脖颈的肌肤随着吞咽神经质地移动。
“他打你?”我问,抓起她的手臂。
“这些没什么。”她用手盖住自己的伤,垂下眼睛“是我不小心摔的。”
我应该寒暄,应该说上一点儿问候。可我把那些礼仪一股脑地忘了。她就像朵一度盛开过的月季那样慢慢枯竭,教人看了不忍。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我问。
“意外吗?”她仓促地笑了一下,“你的心里可能在笑吧。”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笑你。”我回答,伸出手:“过来,好么?”
她悠悠地叹息,唇边溢出冬日最初的白雾。她在那儿站了很久,我们两个就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也没动。
“我对不起你。”她说。
“这话用不着今天再讲。”
“什么时候都得讲,”她坚持,“否则我心里难受。”
“你要知道,假如你过得不好,我只会比你更难受。”
她怔怔地瞧着我。
“你说的是真心话?”
“我有必要撒谎么?我是认真的。我明白你的处境,海笙,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也不再是那个穷小子,咱们可以重新开始。”
她的眼睛一亮:“你真的这么想?”
“我一直忘不了你,总是想着你的样子。”我坦诚,“从来没有忘过。我读你写的文章,以前都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本事。来我家吧。只要你愿意,那儿就是你的家。”
“不行……”她低下头,苦恼地咬着嘴唇,“不能教他发现。”
“他待你不好,就同他离婚,行吗?还有我呢。”
“事到如今,我哪里还有脸面请求你娶我?说实话,我们不应该这样见面,你该忘了我。”
“那不是你说了算的。没人看见,没人认识我们,你放心。”
我抱着她,她踌躇着,慢慢抬起手,搭在我的腰上。我希望她依靠我,哪怕就一会儿。她终于将自己的重量放上来,我感到前所未有地快活。——我一直在等这一刻。
“我要枯死在那个地方了,”车上,她安静地说,“没别的事儿可干,才写点文章。不能工作,要做全职太太,又不用我做饭、洗衣服。生理期是乱的,怀不上孩子,这倒省事,以后就用不着安全套了。我常常害怕自己得了什么看不见的病,精神一点一点地腐烂,表面上发现不了,其实已经烂到了根儿里……他无所不在,榨干了我所有的精力。——我错了,不该离开你。这是老天对我的报复。现在我已经彻彻底底地毁了。”
“不,现在没事了。”我劝她,“在我这儿,你是安全的。”
“我不能太晚回去,不能教他起疑心。”
车停下,海笙怯生生地站在我家的门前。那儿说是家,在她来之前,只不过是个精美的睡觉之处。我留了一块特别的地方。我想她会看见的。
“进来呀。”我说,“就我一个人住。”
她“嗯”了一声,换上拖鞋,一抬头,便惊喜地望着玄关的鱼缸。
她完全被迷住了:海水缸,湛蓝的水,占据大半个过道。狮子鱼,美丽的红白斑纹,透明泛蓝的鳍和尾,纤细的刺,优美不驯,水缸里的霸王。黄色尾巴、性格内向的蓝吊,无辜的眼睛。粉紫珊瑚,深处有一棵红的,深红珊瑚,淡粉色的海葵。
她用手指蘸了一点水,放在嘴唇上。湿润的唇,咸的。水面下泛起一点气泡。
“真美。”她望着它们出神,“这房子很贵吧,这些鱼也……”
“这算不上什么。它们挺有意思。”我一摆手,“你后来有养鱼么?”
她摇摇头。
“为什么不养,那不是你想要的吗?”
“连我都活不下去的地方,鱼又怎么能活呢?”她反问。
我锁上门,拉紧窗帘,室内被暖气烤得热烘烘的,地板也是热的,地毯上的毛抚摸过她的脚面。她脱掉衣服,我望着她手臂上的淤血,刻痕,低下头亲吻她的肌肤。她轻轻呼吸着,没有抱我,也没有推开我。
“他简直就是头畜生……”
“没关系,我还有你……”
她轻柔地说,解开我的衣服:“你还是以前的样子,你的身体……我真喜欢。要是我能生的话,我只想要你的孩子。”
“我不在乎你能不能生小孩。”我告诉她,“可你要是想要,咱们去看医生,调理一下,一定能好的。等结了婚,你想要几个都行。”
她笑而不语,偎在我的身上:“来吧,快点儿。我一秒也不想耽误……”
我们拥在一块儿,彼此都像回到了海水里的鱼。完事以后,两个人气喘吁吁地望着对方汗津津的脸颊,心满意足地躺下来。她靠着我,一句话也不讲。——我们两个,满足而幸福,安静地靠在一起,没有说话。应当是一首诗中的一句。我忘了诗句的出处,这情形却好像是真的,好像做梦。
“我想起来了。”我说。
“想起来什么?”
“想起你什么时候开始写文章。记着我们一块儿去海洋馆吗?你嘴上说,不是自己的,没意思,到了那儿却比任何人都兴奋。你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写东西,写得糟糕极了,我成天笑话你,根本没当一回事。你现在同以前不一样了。很有见地。”
“你就会说好话。”
“我是认真的。”我说,“想不想在这方面发展?”
“没想过啊。”
“离开他,你可以继续写作。我现在有钱。到时候你就住在这儿,陪着那几条鱼。它们也想要个女主人。”
“是么,你问过它们的意思?”
“没错,它们说了,我听得清清楚楚。”
“你真好。”她搂着我的脖子,“那家游戏光盘店,是你开的?”
“是我定的地址。”
“为了……我?”
“没错。”
“我真是瞎了眼。”她喃喃道,“我该去看医生。”
“为了孩子?”
“为了我们的孩子。”她说。
没有比这更动听的话了。
从那以后,我和海笙开始了背德的约会。
入了冬,她定期来我家。起初,是一个月一两次,渐渐变得频繁,一星期来一次。一种久违的活力回到了我的生活中。原本沉浸于工作的我,一到她来的日子,也迫不及待地下班回家。每每打开门,看见她站在门外,对我露出微笑,我就感觉无比的幸福。
在她的面前,我控制不住自己。偷偷地,我们度过了无数个夜晚,欢愉如此纯粹,大部分时间都是快乐的,但我们很少采取避孕措施,从结果来看,她好像真的无法怀孕。为此,她相当受打击,那是我们的交往中唯一的阴影。
另一方面,她变得越来越美丽。长了一些肉,表情也流露出淡淡的愉快,恢复了从前的神采。她需要我,需要这段关系,王宗扬满足不了她,他们离婚只是迟早的事,那个刻板的家庭让她枯萎,凋零。她一再悔过,我也完全将过去的伤痕淡忘了似的,下决心要同她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只等她离婚。
我开始带她出去,带她见往日的朋友,带她同赵峰和陆瑶吃饭。无意向任何人隐瞒,她的额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好像回到了少女时代。那两个人眼神复杂地望着我。
“老程,你是在玩火。”海笙去洗手间的功夫,赵峰严肃地劝我。
“你看看她现在的模样,再想想前阵子。”我回答,“如果没有我,她早就枯死在那个家里了。”
“那是另外一回事。她是有夫之妇,你不能这么做。”
“她会离婚的。”
“海笙提过一次离婚吗?”陆瑶问。
“这种事情没必要挂在嘴边上。”我应付,“不离也无所谓,就这么耗下去,难道吃亏的还是我不成?”
话题没有继续下去。海笙回来了。
4
起初没把陆瑶的问话当回事。可随着时间流逝,我开始觉得不对劲。
纵然海笙看上去无比享受同我在一起的时光,可她好像从未对这种背德的状态有什么不满。她觉得这样就挺好。
以为孤独是海笙的秘密。实际上,我完全没看懂她。
从那天起,陆瑶的话不断地在我的脑海中回荡。我等着海笙跟我讨论离婚的事。一次也没有。别说离婚,纵然同她提起王宗扬,她也只是幽怨又模糊地把话头带过去。
每当深更半夜,我躺在海笙的身边时,疑问就从我的心底冒出来:海笙要什么?她说自己无比地需要我,同我在一起,为什么绝口不提离婚?难道她从一开始,就只想要个情人?
没过多久,我知道了答案。那为我们的关系带来了永久性的改变。
清晨,她在我的床上醒来,轻轻地搂着我的肩膀。
她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到那个院子里去了,身上也不再有伤痕。她还在写文章,不停地发表。杂志编辑和书商约见她。有时她回来得晚了,身上带着一股呛人的烟味。她不抽烟。至少在我的面前,从来没抽过。我还记得自己抽烟的时候,她把我赶到阳台上的模样。
“你抽烟了?”我问。
“不是我,是投资人。”
“我不喜欢这股味道。”
“洗洗就没有了。”
下一个星期,她依然满身烟味地回来,用手指蘸海水缸里的水,品尝它的咸涩。那副样子令我感到陌生和恼火。
我脱掉她的衣服,把她推进浴缸,打开花洒,用冷水淋她。她发出尖叫声,逃出浴缸,瑟瑟发抖地缩在被窝里。
她全身都冷,用全是冷水的手指折磨我的性器。然后她跨坐上来,让自己快乐,达到顶峰。不得不说,那种做法令我难受极了。
“别这样,好吗?”我说。
“你为什么不开心,为那些烟味吗?”她满不在乎地问,“我只是想把我的稿子卖出去。”
“你缺那点儿钱么?咱们不缺。”我劝她,“我和老赵的游戏上周一出就上了销售排行榜,公司的势头很好。我有股份、分红,你完全可以什么也不做,何必自己去谈生意?那些家伙要投钱,委托经纪人同他们周旋就是了,你去了干嘛?你是想谈生意,还是想找别的男人?”
她的脸色“刷”地一下变了,变成一个陌生人。
“你怀疑我?”她问,“你有什么理由怀疑我?”
“我不是怀疑你。你现在把我当成什么?情人?你打算一直这样下去?我们好好过日子。”
“哥,”她的语气软下来,弯下腰哄我,“我就想先要个你的孩子。”
“那不是什么着急的事儿。我也没有不许你要。”我说,“一码归一码,干嘛只顾着一件事呢?办离婚虽然不简单,可有律师替你操心啊。你现在这样做,把我架在中间,别人怎么看我?一个跟有夫之妇来往的人?”
我对她足够坦白了。她垂着头,在我的旁边躺下来。
“我跟你说实话吧,”她道,“我和王家签了婚前协议,现在离婚,我一分钱也没有。”
我一怔。
“……就为了钱,你要一直做他的妻子?”
“嗯。”
我有点儿生气:“你觉得我养不起你,还是觉得我没他有钱?”
“说的什么话呢?”她摇摇我的肩膀,“这事急不得。以后再说吧,好吗?”
“那你慢慢来吧。”我挥开她的手,拉起被子,闭上眼睛。
我深深地失望,她的话让我挫败。也许被这个女人糊弄了,我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怀疑是颗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自行生长、发芽。——我没有凭据,劝说自己那只是无端生出的猜测。
无论如何,她什么都想要,正把我和根本不属于她的钱放在天秤的两端。就是这一点让我觉得不对头。难道我们需要那点儿钱么?
这个谜团不是我解开的。
我们公司的第一款游戏发售之后大获成功,一连串的采访,令我从一团乱麻的思绪中暂时解脱。我和赵峰一合计,决定从产业园搬出来,租赁新的办公区,自己布置。
我们挑了一家废旧的仓库,邀请建筑事务所进行改造,又给工作室注册一系列商标。新区开张那天,三个人在暖洋洋的阳光下剪彩,心里一时非常满足。
就在那个当口,我收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电话那端是一个干枯刺耳、又有点虚弱的声音。那把嗓子能打断所有愉快的心情。
我一愣。
“哪位?”我问。
“你情人的丈夫。”对方回答。
——王宗扬的突然来电吓了我一跳。我抓着手机,急匆匆地走到没人的地方。这绝不是我印象里王宗扬的嗓音。他的声音总是得意洋洋,甚至有点儿发尖。
“什么事?”
“见一面,慢慢聊吧。”他不紧不慢地说,“只能在我家。”
“你想做什么?”
“聊天。”他道。
他哪怕是说“谋杀”,我也不会觉得奇怪。——我怕他么?不。在我和海笙之间,他才是第三者。早就想见见他,跟他絮叨絮叨海笙的事儿了。他配不上海笙。
“聊什么?”
“当然是我那个人精老婆。你不想知道她为什么跟你纠缠不清么?”
“当然是因为她爱我。姓王的,你当初硬要把她抢走,破坏我们关系的时候,就该想到今天。是我先来的,海笙只不过图你那点钱罢了。你们有好好对她吗?看看她都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那些伤!”
他讥讽地笑了。
“那些伤?她自己故意撞出来扮可怜的伤么?——你还是先过来再说话吧。”
他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却有很坏的预感。烂透了。
就这样进入了那个由铁皮大门拦起来的神秘院子。比我想象中要容易。只要王宗扬点一下头,他能放任何人进去。我要做的不过是掏一下身份证,做个登记,摄像拍照,以及金属检测。
真轻松,上个飞机也不过如此。那个保安虎视眈眈地瞧着我,他有块头,肌肉也威风,恐怕是转业军人,比一般警察厉害。
“那个,家里头如果打起来,你们管么?”我问。
保安瞪了我一眼。
院子铺满草坪,几栋别墅奢侈地点缀其间,包围着池塘的水面。池塘清澈发亮,阳光明媚,鸟儿在枝头轻快地鸣叫。好地方。大市中心,寸土寸金,生生拦出一个世外桃源。
我来到3栋的门前,门没锁。王宗扬就坐在客厅里等我。
打开门,我不由得停住脚步,睁大双眼。甚至忘了打量客厅里的摆设。我瞧着那个人——是他,也不是他。他的变化令人震惊,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他在自己的家里昂首阔步,对一切的东西发号施令,处处同海笙作对,才会让她日渐萎靡——我错了,大错特错。
萎靡的并不是海笙。
很容易想起王宗扬过去的模样。他长得不错,招女人喜欢,夸夸其谈的时候,眼珠狂妄地罩上一层雾,表情变得自恋又狰狞。那些细节并没让多少姑娘看清他的面目,她们还是沉迷于他威风的眉毛,挺拔的鼻梁,丰满的嘴唇,瘦削的下巴与颌骨。
她们夸他的英文说得就像美国人,其实他只有那么几句讲得利落,真把美国人送到他的面前,他就是个结巴。她们说他那么有才华和智慧,不需要上课,就能得A,其实那是他背后给打分的老师塞钱。他一进学生会就是部长,往上三级跳,外出交流,代表发言,什么都有他的份儿。他号称高中开始经营企业,在谈判桌上谈笑风生,其实是父母批给他一个部门小组带着他过家家。
当然,我无意评价这样的教育方式。如果我有孩子,说不准也会这么做的。那年头时兴什么拉开差距的说法,这就是拉开差距的一种。我同王宗扬,肯定有差距,否则海笙不会前一个星期还同我卿卿我我,后一个星期就撕破脸,说自己喜欢上了别人。我常常想,股民要是有她的眼光和勇气,说不准在熊市里也是能发财的。
——他那个时候是多么风光啊!现在,坐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比他的实际年纪衰老了至少五岁。法令纹像病痛的伤疤一样刻在他瘦削的脸颊上,他的眼睛不再满布狂妄和得意,而是连着面前的我带他自己一起嘲笑,看什么都像看着一个笑话。即便如此,他也不可避免地衰弱了。坐在沙发里,全身的肌肉一动不动,只有眼珠子打量着我,鼻孔里有一些淡漠的鼻息。他的嘴角扭曲,整个人像头年轻干瘪的怪物。他一切都见过,成天警惕着身体的疼痛,什么都不能再让他快乐起来。
“我这副模样吓着你了?”他轻蔑地问我,声音刺耳得像从中间断裂得石头。
“你怎么了?”
“红斑狼疮,好多年了。结婚没多久我就得了病,控制是控制住了,可国外没去成,爸妈看我这个模样,也不让我去工作,花家里的钱,靠嗑药活着。一旦复发就有危险。”他随随便便地说着,像说别人家的事儿,“也怪我倒霉,爸妈做生意遇到事故,先后去世。我打理不了公司,你的小情人更是个废物。我只好把公司脱手,一直吃那点财产。这个时候——”
他忽然抬高声音。
“有人停了我的药,自己跑出去乱搞。我小毛病不断,躺在床上,病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她不准雇佣佣人——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老校友?”
我打了个寒颤。
“她是想看着我死啊……”王宗扬笑微微地道,“她是不是说,我虐待她,她在这儿多一秒都活不下去?”
差不多。
“实际上,谁虐待谁,你说呢?”
“这不可能,你是在做戏,是在骗我,挑拨我们的关系。”
“我倒真希望是做戏。”他板起面孔,悠悠地说,注视着窗外。
一群鸟儿飞过,而他只是个病人。
我双脚冰冷地站在那儿。怪不得她一直想要孩子,我的大脑擅自开始解谜:她签了婚前协议,恐怕无论是否离婚,都不能继承王宗扬的财产。但孩子就不一样了。她只要生个孩子,将他登记给王家,就能替孩子拿到钱。等他死了,王家的东西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海笙,这就是你的算盘?你是为了这个算盘找上了我?
“不,我不相信。”我低声说,“她对我是有感情的。”
“她对你真的有感情,当初就不会跟我了。一个唯利是图的女人……你可真是个傻子。”
“住嘴!”我吼道,“不要再说了,你的一面之词,我不会信。不管你怎么说——”
不管他怎么说,他看上去是个彻头彻尾的病秧子,这不会有假。
“——你想要什么?”我问。
“想要什么?”他又笑了,“可能,想那个女人付出代价吧。你不恨她吗?不想让她尝尝自己曾经尝过的痛苦?”
“荒唐!”
我的确这么想过。当初,我同阿庭,把店开在这儿,好几年,常常望着她的住处和近况,那本来就是为了伺机报复。我打算等她最失望的时候拉她一把,再把她狠狠地丢掉。只是,她的甜言蜜语让我放弃了那个念头,把我哄得头昏脑胀。我以为她是真心悔过了。
我夺门而出,离开院子,大口地喘着气。茫然又痛苦,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我该相信谁?对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她想要孩子。
我不愿意考验什么,但是,又由不得我不考虑王宗扬的话。如果她的目的只是孩子,那就让她没法儿有孩子——至少跟我没法儿有孩子。这样,她的目的很快就能见分晓。
一个疯狂的念头掠过我的心间。我拿起手机,打给医院。
“喂?……我要预约结扎手术。”
“结扎手术?有孩子吗?”
“没有。”
“结扎是不可逆的,做完就再也不会有了。”
“那有别的办法?”
“有。只是长效避孕的话,有种新型的输精管胶,刚刚上市,作用和结扎类似,打一针可以管一年,以后想要还可以要。这种你看如何?”
“行。”我答应。
我约好时间,给自己打了一针。回到家的时候,海笙像只小猫一样慵懒地睡在床上,呼吸均匀,一如既往。
我观察着她。想从她的眉眼之间找出一些往昔的痕迹。她还是那个人,可王宗扬不再是了,衰颓的面目证明了他自己的话。我怎么也不敢想海笙像他说的那样,是个狠毒的女人。然而,疑惑的开关一旦打开,就很难关上。如果那才是真相,我对于海笙来说算什么,她利用的棋子?
当天夜里,鱼缸里的蓝吊死了一只。
按理说,与狮子鱼混养,其它的鱼儿是有生命危险。可蓝吊不同,它们性格懦弱,不爱打架,体型也入不了口,不会被狮子鱼吃掉。也许是寿命到了吧,我恍惚地想。
从那天开始,鱼缸里就怪怪的。红白斑纹的狮子鱼在夜晚好像变成蓝色,尾巴是黄的,被死去的蓝吊附了身似的。每当我看到那样的景象,打开灯去瞧,却没有任何异状。
海笙躺在床上,被灯光唤醒。
“你怎么总是盯着鱼缸看?”
“没什么。”我回答,避免同她目光交会。
我想她有一句话说得对,动物比人强。
5
“海笙呢?最近没看到她。”陆瑶问。
“她在准备怀孕。”我说。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
“程浩,别再跟她在一块儿了。”陆瑶一本正经地提醒我,“她会把你毁了的。这阵子在公司你都心不在焉……”
“哎,瑶瑶,老程自己的事,别管那么多。老程。”赵峰拍我的肩膀,“有个事你干一下,我们打算出版一本概念画集,之前用的这些讨论稿、阶段稿,只要是好的、有价值的,都放进去,算我们一个成果。你看这周能不能整理出个大概来?有原稿的拿原稿,让小陈联系好的设备扫描。”
“嗯,行。”
赵峰给我台阶下。我下了,也瞧见了陆瑶的神色。我无心工作,满脑子都是海笙,这也没办法。
移开那些重重叠叠的办公纸、绘图纸,在其中寻找过去的痕迹。一张草稿掉了出来。站在三层别墅窗边的高个子女人,向下遥遥地眺望。我看了一会儿,将那张玩意扔进了碎纸机。
晚上,我到阿庭那儿去取游戏。
“你这儿到货比网上还快。”我捧着那个怪沉的盒子,“珍藏版,不好订吧?”
“嗨,顺手的事。怎么,今晚回去开箱?”
“一会儿再说,我再在你这儿坐会儿。新项目还没正式启动,清闲。”
其实没有那么闲。
“那女人还在你家?”阿庭尖刻地问,掸了掸身上的灰。
“嗯。”
我转过身,又一次在台阶上坐下来,望着枝头的月亮,望着三楼那扇亮着的窗子。一直开着灯,窗帘微微拂动,人影还在背后。那只是另一个人影,枯萎,瘦弱。
“王宗扬病了,你知道么?”我冷不丁地问他。
“我怎么会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我慢慢地开口,在脑袋里搜刮合适的字词。将那天看到的景象对着阿庭复述了一遍。他惊讶的不得了。说完这番话,我悲哀地意识到,在内心深处,王宗扬说的事情我全部都相信了。我的人生在原地打转,又回到了她决然地离开我的那个时间。一切都没改变。
“我以为时间一长,遭遇婚姻不幸,她就能知道我的好,明白当初的选择有多么幼稚……其实,她一直都是一个样子。我完完全全看错了她。”
“那你还同她在一起?”
我忍不住想笑。
“我不甘心。”我回答,“不甘心自己真的成了傻子。再说,我又不吃亏。”
“你怎么不吃亏?你这样自欺欺人地耗下去,会被她吸干的。”
“巧了,陆瑶也这么说。我是不是看上去特别废物?”
“老程,你花在她身上的功夫够多了,可以了,应该往前看。”
“不,还不够。你知道吗,阿庭,我突然发现王宗扬有句话说得不错。”
我在阿庭那儿耽搁到很晚,到最后,已经忘了自己说了些什么。
后来有几个月,我浑浑噩噩地度过,时间忽而快忽而慢,心中的理想、情感,全都失去了回声。我还同海笙在一起,仿佛等着看她准备怎么演这一出戏。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再演了的时候,她总算没教我失望。
那一天,海笙忘情地吻我,细腻温热的手抚摸着我,她的身子绵软得好像一团云雾。我们像往常一样在床上虚度光阴,但是她没有继续下去。
“怎么了?”
“今天不行,这阵子都不行。”她温柔地笑,望着我的神情有些羞怯,“我们有宝宝了。”
我一愣:“真的?”
“你不高兴吗?”
“高兴。”
我的脑海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高兴?我为了什么特地去挨那一针?我怀疑她去找别的男人,那只是醋意大发的气话。看看她怎么回报我?怀孕?她到底同几个家伙同时在一起?她果然只是为了孩子?
“有了他,我们就能拿到王家的钱。我是这样想的,才迟迟没有离婚,你会因为这个怪我么?该不会笑话我心眼儿多吧。”她轻轻地点着我的鼻梁,往我的身上钻。
我咳嗽了两声,假装下床去卫生间。
“不笑话。睡觉吧。”我说。
我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在海笙的身边,我一秒钟也呆不下去,根本就不想上那张床。
望着镜子里那张忍耐着愤怒的脸,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捉起一个玻璃杯,险些就这样砸在地面上。我忍住了,瞧着她的牙刷、浴巾、化妆盒。她已经占据了这间房子,处处都是她的影子,真是理所当然啊!我怎么会笑话她呢,她把我当傻子哄,拿我做冤大头,我被她笑话还来不及呢。成功怀孕,这会儿她一定盘算着下一步怎么办了。生了孩子还不够,还得等着王宗扬死,等着他死……
我忽然意识到,想要海笙一时的痛苦很简单,只要王宗扬找律师立个遗嘱、定好财产的去向就行。他那个人,脑子那么清楚,这事儿应该早就办了。海笙啊海笙,你完全想不到,自己那点儿心思,在人家的面前多么不堪一击。
可光这些就够吗,仅仅是令她失去一些从来就不属于自己的钱财?她是怎么对待王宗扬的,她不是等着他死么?日后,她又会怎么对我?这次没有得逞,她会不会盯上我的钱?虽然我现在的工作状况一塌糊涂,可手上的股份毕竟是实实在在的,光变现就有不少钱呢。
从她的那些文章和认识的书商下手?不得不说,她写得还可以,那是硬本事。话讲回来,现在再想想那些朴素的散文,谁还敢相信它们是这样一个蛇蝎毒妇写的?当时我像捧着宝贝一般研读,想得知她的近况,真是可笑啊!她说谎、扮天真的本事简直是一等一的,完美的演员!有时我觉得连她自己都信了。
“哥,你还在里面吗?”隔着门,她娇滴滴地问我。
“……我得蹲一会儿。”我说。
“那我等你一起睡。”
好吧,就这一晚,再忍一晚上,然后找个借口离开,开会,出差,采风,想想接下来的打算。我打开水龙头,将自己的脸浇个透湿。冷静一点儿了,我就拿起手机,给王宗扬发了条短信。
“见一面。你定时间。”
按下冲马桶的按钮,若无其事地走出门。我得回到那张床上去,表演时间已经开始。第一次,最好也是最后一次。一躺下,她的手就自动环上我的腰间。
这一晚,我睡得断断续续,老是惊醒,怀疑她的手正缠绕着我的脖子,要将我活活勒死。
好容易熬到天亮,我总算能够起身。在浴室耽搁了一阵子,回忆往常的习惯,希望没有忘记哪件事,给她瞧出端倪。
我多虑了,她没醒。
找了套西装穿上,做出要一大早开会的模样,拿起手提包、钥匙和手机,我急匆匆地逃离了自己的房子。
6
“老程,你最近怎么了?”陆瑶语重心长地找我谈话,“看看你自己画的图,还有什么构思在里面?这不都是别人用烂的元素,你这样对得起自己吗?”
她说得没错,那些设计图烂透了。可我不为所动。内心的某一块地方,我已经对自己的工作彻底麻木。
“对不起。我可能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假。”
“好吧。然而这段时间,我们不能给你开工资。”
我僵硬着脸笑了笑,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那个女人把他彻底毁了!”我听到陆瑶和赵峰抱怨,“早就跟你说,不能放任他们那么下去!现在他在这儿还有什么用?”
海笙把我毁了吗?不。现在,我正是靠这份怨恨活着的。她依旧是我灵感的源泉,是我漆黑的缪斯。我一点儿都不怀疑。
一辆小轿车从我的身旁呼啸而过,险些把我撞翻在地。一个人把我从马路上拉到安全地带,是阿庭。我回过身去,对那肇事司机破口大骂:“傻逼啊你!看不看路的!”
“算了吧。”阿庭悲哀地劝我,“老程,别折磨自己了。”
“折磨自己?”我轻声重复,“不,我没有。”
我精神恍惚地跟他进了店里,手臂一阵刺痛。卷起袖子一看,擦破了皮,一定是方才那辆破车干的好事。阿庭要我去卫生所上个药,我懒得动,捉过一只手柄,开始玩动作游戏。
老是输,我忍住将手柄砸在地上的冲动。阿庭担心地瞧着我,好像怕我走出去找不痛快,再被车撞死。
月亮升起来了,叮铃铃的自行车声穿过小巷。隔壁传来女人的说话声:“来十块钱饺子面。”饺子西施回答:“哎,就来。”抑扬顿挫,字正腔圆。
一个小女孩站在我的背后,往里探头探脑。我突然不想打了。“咣”的一声,将手柄丢在铁皮柜里。
“我会让她身败名裂。”我说。
“你说什么?”
“走了,”我拿起外套,瞧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约了人。”
——和王宗扬定好晚上见面。
保安给我开门,照例是身份证、检查、摄像头。见我上次来过,他就放我进去。
海笙不在。当然不在,她在我家。昨天,她说要下厨,学习做饭,买了一套新刀具练习刀工。她的刀工可真不怎么样,切的萝卜块没两个大小一样的。但是听着她那笨拙的切菜声,刀一再捅进案板的沉闷声响,我一秒钟也不能留在那个房子里了。
王宗扬看上去还不如几个月前。我想这和他那个病没有直接关联,除了被动的停药,他还在用另外一种方式消耗自己——精神上的——他想把自己耗死。我为他难过。虽然他从前是个傻货,可他不该遭遇这种命运。而这样的命运,本来险些降临到我的头上。
“我送你去看医生。”我说,“周边的疗养院,你随便挑。你除了要控制病情,还得补充营养,什么都得治。最后你肯定能恢复健康,我对你有信心。”
“……你要什么?”这次换他问我。
“报复。”我说。
“哦?”他抬起眼皮,“这我有兴趣。说来听听。”
那起初并不是一个完整的计划。它逐渐成形,还要拜心急的海笙所赐。
“你去哪儿了?”我一回家,她就问我,“最近你回来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候都不在家过夜。”
她坐在幽蓝的黑暗里,脸上映着海水的波纹。怀孕以后,她更美了。不知怎的,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杀意。她的前方,狮子鱼在水缸里游,身上的刺一张一翕。
这种鱼看似美丽灿烂,好像火焰,其实刺带有剧毒。没几个异类能同它和平相处。不是互相成了腹中食,就是打架打到双双殒命。只有蓝吊能同它放在一起。
“加班。你知道的,最近陆瑶那个娘们对我一直都不太满意。就算我不出活,起码也得摆个态度……”
“是吗?”她扬起语调,问,“你的未婚妻子怀孕了,她不知道吗?”
“妻子?我没有妻子。你不是王宗扬的妻子么?”
“你非要提这个事,喜欢惹我生气?”
“好了,是我不好,休息吧。”
好在接下来的大半年,她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肚子里的孩子上,不管出于什么缘由,都生怕那孩子有一点儿问题。她成天摄入那些毫无必要的补剂或安胎药,一度搞得肾脏不堪重负,在医院住了几天。出院没多久,她就嚷嚷着要再住回去。这些事上,我全部都依着她。她住医院的时间,我轻松多了。至少能睡个踏实觉。
然而,她也一天比一天更神经质。
她太久没回王家了,王宗扬若是因此死掉,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殊不知这就给了王宗扬出门治病的机会。等她再见到王宗扬的时候,正是怀孕后期。王宗扬管我要她的病房号。那会儿,他的精神好多了,人也能出来走走。
“别对那还没出生的孩子下手。”我说,“不管怎么说,孩子是无辜的。”
“我只是去看望一下她。”王宗扬慢悠悠地说,“也许受了惊吓,孩子生得更快。”
他去了。不知道那天在他们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等他走了以后,海笙没给我打电话,没吵吵着要我过去陪床。听护士后来说,她的情绪很不好,一直在念叨些胡话。护士又问我,那天来看她的男人同她是什么关系。我说,那是她的丈夫。护士露出怪异的表情。
王宗扬去过以后,她就有了分娩的迹象。我以陪产为由请假。看见赵峰为难的神色,我改口说,算了,不难为你们,我辞职。
我想他和陆瑶都松了一口气。
那段时间我好像在雾霭中度过,正巧城市的天空也大雾朦朦。
海笙生了个女儿。按照原计划,这个孩子应该登记在王家,但她没再提这件事,以身体没恢复为由,赖在月子中心迟迟不出来。我相信她在计划着什么。从孩子出生的那天起,我就在她浮肿的脸上看见了仇恨。
分娩令她身心俱疲,她再也没有办法表演,纯粹的仇恨泛着恶毒的光亮。她甚至不曾看一眼孩子。我想她自己心里清楚——这个孩子白生了,她受的苦全都是无用功。
我还会去瞧那个小姑娘。她出生后三天,已经变得相当漂亮,有双美丽的眼睛,像她的母亲一样,是个狡猾的小美人儿。不论她的父亲是谁,她都使我感觉到一种新生的纯粹和无辜。
王宗扬看过婴儿以后,说:“孩子归我。反正也该那么登记。我这个病,没法生育,不在乎她是谁的。”
“好吧。”我回答,“合理。”
我最后一次动恻隐之心,是在海笙回家的时候。她那生育后的身体唤起了我的欲望。我已经许久没有过欲望了。既然已经恢复了健康,她希望我戴安全套。我轻声说:“没必要,你搬来以后,我就做了结扎。”
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大大的,里头充满恐惧。她发出刺耳的叫喊,捂着嘴巴,下体一阵阵缩紧。然后她伏在床上哭泣,丰满的胸部随着呼吸抖动。她的哭声充满了整个房间。
“这是报复……你们竟然……合起伙来报复我……”
她赤着身子,疯了似地在屋里乱跑,将衣服胡乱地裹在身上,摔门而出。
床单上还留着她的体温。我安静地躺在那里,点了一支烟。手在发抖,过了许久才点燃。
不,还没完呢。我们只不过是在互相毁灭,不是吗?
7
到现在,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没想明白。就是海笙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一个唯利是图的女人,又怎么在那种情况下,依然维持着自己纯洁无辜的面貌。
可能,青年时代的我终究看错了她,也有可能,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我所想起的,总是那个在海洋馆盯着狮子鱼惊叹的姑娘。她喜欢这种鱼,一眼就能看出来。而我,喜欢她,像喜欢灿烂剧毒的火焰。
过了几天,电话铃再度响起,来自于一个崭新的号码。这是我和王宗扬约定的信号。我没有接电话,转播给小院的保安室。
“3栋有家庭纠纷,朋友患病没法还手,向我求救,我怕情况严重,麻烦尽快过去看一下。”
“知道了。”对面说。
我躺了一会儿,最终起来穿上衣服,往对面走去。路上,我的心情奇异地平静。早几日看到家里她买的刀具突然消失,我就料到有这一出,只不过不晓得针对的是我还是王宗扬。
在王宗扬的身上,她得不到欲望的满足;在我这儿,她又失去了尊严。我们两个百般防备,神经绷得几乎断裂,她终于动了手。
看起来,我的目的已经达到,心中却没有快乐,只有终于要结束了的解脱。
我到的时候,海笙拿着一把带血的刀,被保安抓了现行。王宗扬的身上有几处砍伤。我想,也许他能避开,也许他是想留下证据。这个饱受病痛折磨的人如今连对自己的生命都毫不吝惜。
海笙瞧见我,全明白了。她的五官扭曲在一块儿,龇出牙齿,愤怒得如同一头野兽。
“你们串通一气,明知我要动手,假装不知道,引诱我,然后再派人来抓我?你们好狠、好有能耐啊!我今天就要在这儿把他砍死!我砍死了他,你也别想跑,我就是进了监狱,等我出来,也要把你们两个统统都砍死!”
保安死死地压着她,将她手上的刀夺下来。她高估了自己的能耐,被牢牢钳着,不能动弹。
“你图什么,程浩?就因为我甩了你?姓王的,你没资格那样看着我,我在你家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这个别墅,好像监牢一样!我花不上你一分钱,你得了病,哪儿哪儿都不好使了!你让我跟你过等死的日子?你做梦!你怎么不去死?你去死,我就自由了!除了自由,我还有钱!还有孩子!我什么都有!程浩,你这个幼稚的家伙,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成心气我,帮他养病,就是为了逼我走今天这一步?!”
我按下录音结束键。
“好了,这段录音对检察官很有用。”我回答,“只要你遭报应,我就不需要任何好处。我给过你机会。如果你老老实实的,就不会走到今天。毕竟,不管谁逼你,最后拿刀的都是你自己。”
“——疯子!你们都是疯子!”
“疯子?那也得看是被谁逼疯的。我为了你放着学校宿舍不住,用卖光盘的那点儿破钱在外头租房子,每个月省吃俭用,为了跟你过日子。我满心以为,毕业之后,我们就会结婚。你呢?好几年的感情,说不要就不要,一句话就跟别人跑了。你考虑过我当时的感受吗?你考虑过从那以后我每每半夜醒来,怀疑自己的时刻,你这块儿压在我心口的石头有多沉吗?实话告诉你,我早就想报复你了。只不过再见到你以后,我以为……我幻想着我们之间还有感情,还能够重新开始。我一再地想要同你去过一种好的生活,而你从来没有一天把我放在心上。——当然,同这家伙比起来,”我指指王宗扬,“还是他更倒霉。我这点破事没什么可跟你说的。我看他不稀罕同你算帐,这活儿只好我来。”
“你们以为自己就是什么好东西!”她咬着牙,“有本事不要为自己干一点儿事,有本事不要因为恼羞成怒就故意害我,做个圣人!你们是无辜的吗?烂货,你们和我没什么区别,全是为了自己!我就是进去了也会诅咒你,盼望着有一天你们同我是一样的下场!——滚开!”
警察一来,一切都结束了。他们把她押走,又送了王宗扬去医院。
接下来就是冗长的问话。王宗扬装了摄像头,有录音,证据确凿,一切流程都走得很快。数月后,开庭阶段,我也讲了几句话。不过,没有听宣判。他们按故意伤人定性,还没有定到更严重的罪。
不知道海笙判了几年,也没去看她。反正,以王宗扬的手段,只要他想,他能让海笙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对我来说,这事儿的后续已经无关紧要。我的心里好像有个被虫蛀出的大洞,永远提不起精神。
此后我再也没见过海笙。
我没去找工作,回到了阿庭那儿,又变回了一个卖光盘的。才发现这小子这两年油水很足。大约是家用机普及的缘故,他的生意好得不得了,一有大作公布上市日期,预订的订单就像雪片一样飞来。我有之前变现的股份,并不发愁生活。每日拣拣光盘,一晃就是两年。
王宗扬再来找我的时候,浑然一副东山再起的模样。可能什么事情改变了他,可能他本来也是在装模做样,这个谜,我永远解不开。现在,他做投资,还算清闲。给女儿找了家庭教师和保姆,偶尔也亲自管管她的教育。我们有时候来往,但都绝口不提海笙的事儿。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这一天,他来找我,带来一份报告,扔到我的面前。
“这什么东西?”我问。
“看看。”他说。
我拿起报告。亲子鉴定,测试双方的样本是程浩和王皎然。王皎然,是他给女儿取的名字。不晓得他从哪儿拿的我的样本,我赶紧翻到报告结尾。
结论:父女概率大于百分之99.9999。
“什么意思?”我的脊背发冷。
“你做了结扎手术?永久的?”
“打了一针输精管胶。”
“那玩意儿当时刚上市,靠不住,有的人三个月就失效了。”王宗扬说,瞥了我一眼“现在倒是还成。”
我的背后泛起一层冷汗。血液呼地涌上脑门。忽然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王宗扬是什么时候走的,只是呆坐在那儿。天黑了,连阿庭回来也没有发觉。脑袋里有无数个数字9的残影。夜晚,我打开家门。一进屋,就跌坐在地板上,墙壁一片冰凉。一切都乱了,仇恨,理想,曾经奋斗的过往,都在面前翻滚成某种混合的呕吐物。我的胃中翻江倒海,不能动弹,面前出现幻觉。
复仇,这是她迟来的复仇。她早早地埋下了这颗生锈的钉子,潜伏着,等待着有朝一日,它刺破我的手指。她成功了,自始至终,她真正对不起的人都不是我,而亲手毁灭了她的人却是我。
鱼缸里的狮子鱼忽然变大,变蓝,变得威猛而丑陋。它狂躁地扭动,好似身上着了青蓝的火焰。它的刺迅速增长,纠缠在一块儿,越过水面,从盖子的边缘伸出来,顺着玻璃向下延伸,垂到地面,缠满了整个地板。我感到那些刺爬上我的身体,刺入皮肤,毒素注入血液,一阵剧痛袭来,我倒在地板上,四肢僵直,口不能言。
——“你怎么在宿舍养有毒的鱼?”我问海笙,“养点儿金鱼之类的,也不会被说得那么难听呀。”
——“放心,那些毒要不了人命,就是特别疼,能把你疼得受不了。”她笑嘻嘻地回答,“它们很漂亮,所以才那么受欢迎。大家都是明知有毒,还是要养,又贵又抢手。”
——“这么执着,那叫什么鱼?”
——“狮子鱼呀。”
我想起我们彼此依偎的日子。——我们两个,满足而幸福,安静地靠在一起,没有说话。那个时候,我深深地爱着她。因此,这种要不了人命的毒素,反而成为了我的诅咒,令我的意识愈加模糊,知觉逐渐远去,眼前一片黑暗。
没有人能幸免于自己的罪孽。
痛楚从伤口蔓延至全身,血液的声音渐渐低微。我闭上眼睛,仿佛看到海笙沉入大海的模样。她全身发亮,长出红白斑纹,长出透明的鳍和刺。她向深海游去,如同游往黑暗尽头的一团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