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弊端，则是禁锢人性的纲常——这也是董仲舒之‘杰作’，他当年为了让儒学上位，可真是无所不用至极，他与刘彻各取所需，刘彻借定纲常而确立皇帝至高无上地位，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董仲舒则借献此策，让儒学成为官学，不过刘彻只是想利用这纲常之说以完善统治，他自己实际上半点不信，偏偏后来者倒是有人当真了……”
“先生所言极是。当年元帝为太子时，喜好儒术，孝宣皇帝教训他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我若禀政，一定要细细思量，哪怕需要借先周之名，也是托古而实新！”听到缘觉批判纲常，此时的王莽深有同感，若真的君为臣纲，那如今的天子刘欣荒淫无道宠爱董贤，那是不是底下的臣子们也该都去学他好男色？
王莽这一段时间里，满心想的都是当今皇帝刘欣的种种倒行逆施，因此当缘觉将矛头指向董仲舒所确立的纲常时，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其中所谓的“君君臣臣”，不由得拍手称快。
“第四弊端是人员与财货不通——”
随着缘觉一弹指，光幕再变，这一次出现的则是一大把五铢钱。这些五铢钱四处乱滚，光芒四溢，但一根麻绳飞了过来，将它们牢牢串住。随后这些钱就都停了下来，原本的光泽也消失，变得灰扑扑，仿佛失去了生命力一般。
这个弊端出乎王莽意料。
“财富就像水，要流动起来才会创造出更多财富。但当今之世，贵者以田地将农民禁锢于庄园之中，以权势将钱财收纳入府库之内，他们所拥有的人力与钱财越多，那么天下可用的人力与钱财就越少。”
听到缘觉这样解释，王莽恍然大悟，如果说天子是大蛀虫，将天下人力与财富纳为己用，那么在这过程之中，各级官员权贵们，甚至连最下层的地主乡绅们，则是小蛀虫，同样也在私占人力与财富。他们占得越多，那么原本可以用来造福于世的人力和财富就越少，而普通百姓也就越发疲惫穷困。
缘觉每一弹指，便是一种新的弊端出现在王莽面前，有些是王莽早就深思熟虑过的，还有些则是此前根本没有想到过的。连接看完所有的弊端之后，王莽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我只道这大汉帝国已经沉疴已久，现在看来，根本就是奄奄一息啊！这么多弊端……这么多弊端……”王莽沉吟了好一会儿开口道：“还请先生继续指点于我。”
“这些弊端之根源，都不过是‘独占’罢了。”缘觉说完之后，手在光幕上一拨，那光幕滴溜溜转动，变成一团光球。
“独占？”
“对，独占财富，独占权力，独占知识，甚至独占爱。独占财富，因此要将天下之财尽归己有；独占权力，因此贤能之人退而奸邪之人进；独占知识，因此伪饰学术以愚弄百姓；独占爱，因此家中连猫狗都衣锦食肉，而道旁婴孩冻饿致死却不闻不问。”
王莽听得后颈脖子上的毫毛都竖了起来。
“现今之世既然有如此弊端，那么……胜过于现今的新世，该如何去其病源呢？”良久之后，王莽又是一声长叹，决定放弃细想，而是直接寻找答案。
“既然现今的弊端是独占，那么将来之世就该共享。”缘觉说道。
他手轻轻一摊，那个已经缩小的光球飞到他的掌中，然后又迅速扩大，变成了另一幅画面。
那是一座巨大的城市，道路四通八达，比起长安城的街道还要整齐宽敞。无数人在街道上往来，与此前看到的那些愁眉不展的人不同，这些人脸上都挂着轻松的笑容。他们消失在街道两旁的各个建筑之中，然后原本安静的建筑突然间“活”了过来，商店开门做生意，作坊的工匠细致地在忙自己的活儿，还有一所极为高大的建筑当中，数不清的孩童、少年抱着书册跑了进去，那应当是学堂。
“为了便于你理解，我将将来之世做了简化。实际上，在未来作坊肯定会被工厂所取代，而学堂更是巨大，人们学习也用不着抱沉重的竹简。你知道纸吗，到那时，轻便的纸将取代沉重的竹简成为他们的书册。”
王莽倒是理解缘觉所做的这种简化，他也听说过“纸”这一新奇玩意儿，对这东西会取代竹简，他将信将疑，而且现在有一件更让他难以理解的事情在困扰着他。
他直愣愣地看着光幕中的那些人，面色有些古怪：“这些人都剪了短发，女子……女子不但抛头露面进学堂、入作坊，甚至还露胳膊穿短裙？”
缘觉盯着王莽，王莽看了他一眼，然后又道：“不仅如此，我看到……她们甚至还为官作宰，掌握权力？”
缘觉在王莽说完之后反问道：“为何不呢？我们说过，将来之世应推行共享之策，富者与贫者共享生财之道则贫富均，贵者与贱者共享决断之权则贵贱等，既然富与贫、贵与贱都能共享，男与女又为何不能共享地位与权力？毕竟世上之人，男女各半，只顾男子不顾女子，岂不是放弃了世上一半人？”
“啊？”缘觉的说法非常新鲜，王莽一时间有些困惑。
缘觉觉得，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谈得更深入些，他明白要让王莽彻底接受自己的理念并不容易，而这个问题正是一个好的契机。
因此他一拨面前的光幕，随着他的心意，光幕再度发生变化。
光幕又回到了上古之时。
“上古之时，男子狩猎，女子采集，男子收入并不稳定，而女子收入相对稳定，故此那时人类头领，往往皆由女子担任，甚至于人人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缘觉说道。
“竟然有这等事情？”王莽讶然。
“自然如此。其实现今之世，还保留着许多上古时的旧迹，比如说你们的姓氏，你看姬、姜、姒、嬴、妘、妫、妊、姚这上古八姓，都以女为偏旁，甚至连姓氏的‘姓’，也从女部。其原因，便是因为古时人只知母族而不知父。”缘觉的话语中，这几个汉字出现在那些上古人类头顶之上，紧接着，这些汉字又飞到一起，变成了一只燕子。
光幕中地面上的一个女子，仰起首来，看着这燕子，燕子变成了一个燕卵，正好落入那女子口中。
“一些传说也说明当时情形，比如商人之祖契，传说中是他母亲吃了燕卵而生，诗经言：‘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再如周人之祖后稷，传说中是其母履巨人足印而生。这不过是一种托词，用以掩盖真相罢了。为了掩盖上古之时女子执掌权力的真相，宁可将禽兽认作自己的祖先，这让我想起刘季。他当上皇帝后为了神化自己而不认亲爹，非要说自己是母亲与蛟龙野合的产物。”
听到缘觉嘲讽汉高祖，王莽心里有些尴尬，忍不住催促道：“后来呢，后来呢？”
“到了契、后稷他们的时代之后，农业与畜牧业发展，男子凭借体力上的优势而成了家中收成的支柱，由此男子地位提高，女子地位降低。到现今，男尊女卑，一来是因为男子支撑家业，二来是男子欲独占权力。”
“竟然是这样？”王莽喃喃自语。
“自然是这样，说实话，我也觉得很可笑。人类到了近古之时，男子间彼此征战，将敌对者掳来充作奴隶，然后又将自己的妻女也视作奴隶，甚至连生养自己的母亲也受到欺压成为奴隶。在此之上，所谓的纲常、宗法，都不过是想让人安于奴隶的身份而不反抗罢了。”
随缘觉的手所指，光幕里几乎所有人都戴上了代表奴隶的枷锁，影像的色调也变得黯淡起来，仿佛王莽沉重的心灵。
“但这种制度必然不会持久，人们必然会起来反抗，有的人的反抗会不自觉。你所熟知的陈涉与吴广，他们不就是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吗？这就是不自觉的反抗。也有人在明白这一切的根源之后，会自觉的反抗。”
王莽脸色阴沉，点了点头：“对，比如说，我。”
王莽觉得，自己就走在自觉反抗的道路之上，但是现在，他还不知道脚下的道路如何通向他所向往的终点。
他心中对于大同之世还有许多疑问想要向缘觉请教，沉思之后，他决意先问一个虽非重要却最想知道的问题：“你可曾亲眼见过大同之世？”
随着他的问题落下，忽然间，屋外“轰”的一声暴响。
这声音是如此之大，至少王莽听过的暴雷声都少有能与之相比的。连他们所处的宅邸也在这巨响声中微微颤动，那些坚固的梁柱甚至发出了吱吱吖吖的声响。
缘觉猛然站了起来，微蹙眉头。
这还是王莽第一次见到缘觉有情绪反应。
“修道者也会受到雷声惊吓吗？”王莽讶然问道。
“不是雷声。”
缘觉大步迈向门，王莽不自觉地起身，跟着他同样走到了屋外。
缘觉站在门前檐下，抬起头，仰望苍穹。王莽见他这模样，也如同他一般抬脸向天空中望去。
此时正是月初，一轮上弦月悬挂在半空，将天空照得通明，只有稀疏的几颗星星，还倔强地眨着眼睛，整个苍穹一片湛蓝晴空。
但在这湛蓝晴空中央，一道细如飘带的白色云迹，从东北至西北，将天空横切成两半。
王莽看着这云迹，心突然怦怦直跳起来。
他是一个敏感的人，隐约觉得，这云迹似乎是某件大事即将发生的征兆。
在王莽旁边，缘觉的眼睛微微眯起，如果王莽此时仔细盯着他的那双银色眼珠看，会发现那眼珠与平时有些不一样。
那眼珠中，隐约映出一道道丝线，像是血丝，但又比单纯红色的血丝要驳杂。
缘觉所看到的云迹与王莽所看到的云迹是不一样的。王莽只看到云迹本身，缘觉还看到了从那云迹当中延伸下来的一道道类似于“丝线”的东西。
那些“丝线”分投于大地各处，仿佛牵引着什么一般。
“无业……天杀。”缘觉低声自语。
没有在天空中看出其他异样的王莽终于收回目光，他看向缘觉，却发现缘觉已经转向他。
“或许这就是因果律的神奇吧，你想要亲眼见到大同之世，现在就有这样一个机会。”缘觉平静地说道。
王莽先是一愣，随后大喜：“果真如此……啊哟，我欢喜得糊涂了，你说如此，那就一定如此！”
“需要一个多月时间。”缘觉简短地说。
对此，王莽根本不放在心上，若真能亲眼见到大同之世，一个多月的时间又算得了什么？
王莽不可思议地低下头。
在他脚下，大地延展，群山连绵，道路像是棋盘上纵横的线，而田地则像棋盘上的格子。原本宏大的长安城，已经变得非常小，仿佛只是烧成的陶器摆设，而气势宏伟的未央宫，则成了低矮的平房。
“这……怎么就这样飞起来了！既不是腾云驾雾，也没有莲台法宝？”王莽贪恋地望着脚步，不顾灌得一口寒风，向缘觉问道。
在他身边，缘觉已经不再是普通人的模样。
披着一件近乎透明的白纱斗篷，缘觉身上流转着奇妙的金色符纹，月光照耀之下，他身上还闪烁着淡淡的白色萤光。
“我说了，我不是神仙，当然不需要腾云驾雾或莲台法宝。飞行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只要达到一定的速度即可，如果你能达到第一宇宙速度，你甚至可以永远飘浮在大地上空，若你能达到第二宇宙速度，你甚至可以离开地球……我身上的光带有反重力磁场，比起简单的靠速度摆脱大地引力还要高级。”
王莽贪看着身下的大地，缘觉的话虽然也到了他耳中，但他却半点都听不懂。
看他一副欣喜的模样，缘觉眼眸轻转，随后，两人突然间高速向上。
原本还和棋盘一般的地面，瞬间被缩小，强烈的气流扑面而来，王莽可以听到因为剧烈摩擦而产生的风声，但脸上却感应不到什么风，这或许又是缘觉身上白色微光的作用。
瞬间，王莽被带到了一个他此前从未想象过的高度。
就连长安城往南的终南山，都已经成了他眼中的一座小土丘。
“我，我，我……”王莽用手捂住自己的胸，脸上憋成了紫色：“喘……喘不过气……”
“用你们的长度单位来算，我们现在距离地面大概有五万尺。在这种高度，空气稀薄，对人体有用的气体含量严重不足。哪怕你还能呼吸，依然会感觉到胸闷气喘，甚至有可能因此产生恶疾。”缘觉说道。
王莽突然感到身体一沉，以最快的速度开始下降，甚至连他的头发，都因为这一突然落下冲天而起。
王莽花费了老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发出惊恐的惨叫。
他几乎以为自己是要从这高空中坠下，摔得粉身碎骨！
同样只是瞬间，缘觉就带着王莽回到了原来的高度，王莽恢复了自然呼吸。
但是，他还是觉得头昏眼花，两耳耳膜中嗡嗡作响，还有些疼痛感。
“先生……先生这速度，当真是极致了吧！”王莽强忍着身体的不适，特别是恶心呕吐之感，喘着气向缘觉说道。
“不，这远没有到达极致，空间穿行、维度跳跃，速度都比这个要快。”
“那……先生能否带我体验一下？”王莽渴望地道。
他没有因为刚才高速飞行带来的身体不适而胆怯，这让缘觉很满意，如果这点勇气都没有，怎么能颠覆现在的旧制度，开创一个新时代？
但王莽的要求他却做不到。
“普通人的身体太过脆弱，别说空间穿行与维度跳跃，就连高速飞行都承受不了。甚至连修道者，对能量与维度的掌控达不到一定程度，也无法进行空间穿行。”缘觉说道。
“那这空间穿行究竟有何道理？”王莽讶然，此时他的心中，已经认为缘觉这样的修道者应当无所不能了。
“所谓空间穿行，其实是将人整个肉体分裂成最基本的粒子，以光速穿行于空间之中，只有对身体的每一个基本粒子都能充分掌控，才能在穿行结束时一个粒子不多一个粒子不少地还原。”
“为何要如此？”王莽又问道。
然后他发现，缘觉用一种特殊的目光看着他。
“还请缘觉先生为我解惑。”王莽追问道。
“人由无数基本粒子组成，若是在空间穿行中少了些粒子，哪怕你再从别处找了同样多的粒子来充数，但再次形成的躯体，即便外形完整，可还是原来的你吗？”
缘觉这个问题，起初王莽觉得并没有什么难度，但仔细一想，他突然不寒而栗。
按缘觉所说，每个人都由无数基本粒子组成，如果这些基本粒子都被替换一遍，那么……哪怕新形成了一个人，和他有着一样的外貌，甚至想法都与他都一致，但那个人，还是他么？
“我……我究竟是我，还是这些基本粒子？”进而，这个问题又困扰起王莽来。
不过没等他继续深思，缘觉又开口道：“我们要前进了。”
随着缘觉的话，王莽觉得有股莫名的力气，将他身体向后猛然拉了一下，随即开始向前飞掠。飞掠的速度虽然比不上刚才缘觉上升与下降时，但也相当快，王莽只看了片刻，顿时就觉得头昏眼花，也没有闲心继续去想我究竟是不是我这个问题了。
“我们这是朝哪儿飞？”飞行一会儿之后，缓过点神的王莽问道。
“到了便知。”缘觉回答。
飞行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缘觉带着王莽开始降落。当他们站在地面上时，王莽感到天眩地转，抱着棵树好半天，他才控制住恶心呕吐的身体反应，有余力去观察自己所处的地方。
“这是……这是商山！”看了好一会儿，王莽惊讶地说。
原案企划：戒钱
小说：水雷
插画设计：妖山
出品：黄油猫工作室
每周一更！敬请期待~
终于不用强调这真的是科幻小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