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多关心花花草草和吃喝拉撒

我已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写过日记。自从我不再相信日记里记下的是真正重要的事情之后,便舍掉了这个多年的习惯。后来我发现记忆也经常骗人,忘却痛苦,留下快乐,记吃不记打。于是每年的年终总结便显得十分不可或缺了。

回家前立的那个“不许跟妈妈吵架”的flag还是没能做到。我没能成为她理想中那个听话温顺的女儿,她也没能成为我理想中那个开明大方的母亲。两代人价值观的割裂无法用亲情来弥合,于是不见面时相爱,见面时互相伤害,反反复复。他们希望我不要那么爱折腾随大流安安稳稳,我希望他们为自己生活不要下半辈子还围绕着儿女转。

有时候也在想,他们妄图为我们的人生负责,我也妄图干预他们的人生选择,难道本质不一样吗?

“我爱你,你是自由的。”成年人之间这种健康的理想状态,在中国式纠缠过深的亲子关系里,实在太难太难做到了。

每次回家我都会独自再走回老房子一趟。奶奶的牌位已经撤下了,这说明她去世已经超过三年了。有这么久了吗?我都快忘记了。我只记得她去世前一年的新年,仿佛预见了什么一样,突然提起说要拍家族的大合照。也记得她去世后的葬礼,熊熊的火焰在盆里燃烧,漫天的灰烬在飞舞,穿着丧服的亲人跪在院子里,可她不在了。

从那以后我离开家,再也不会有一个瘦小的老人颤颤巍巍走到门口送我。

她去世后这几年里,我时不时地梦见她。有时候她藏在深深的庭院里,我要绕啊绕,找啊找,才能看见她,可是她就在那里站着,小小的个子,瘪着嘴,不肯跟我说话。于是醒来的我总是蒙着被子悄无声息地大哭。她还是生我的气呢。

傍晚,又出来散步走到了老屋。推门进去,空空荡荡,房子比我记忆中矮很多,日渐衰老。我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坐下,回忆着我小时候它的样子。十五岁之前的生命我都在这个小院子里度过。我观察屋檐下筑巢的麻雀,种一棵小榕树天天给它的每片叶子洗澡,我搬张小凳子坐在地上写作业,夏天苦练抓蜻蜓的神功。爸妈出去工作时,我和弟弟都是奶奶带着。很小的时候我还有几年是跟她一起睡的,看鬼故事后兢兢战战的我,总要背对着她才能睡着,因为后背是最脆弱的地方,所以要把它留给最信任的人。

十五岁后,我们搬进新家,我开始高中寄宿生活,而后奔赴广州求学,只有在寒暑假才能回来看望我老屋里的奶奶。一走进这个院子我就开始喊她:“a mà!”

所有的孙子孙女里面她最宠我,所以每次我回来她都很开心,把攒了很久的好吃的都拿出来给我,有时候甚至东西放到馊了都不知道。

几年后,她摔倒瘫痪,再而后她便走了。

她瘫痪在床的几年里都发生了什么呢。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总是尽量抽时间去陪她,跟她说话,逗她开心。可我后来无数次的回忆里,想起的不是我对她的好,而是最后一段日子里我的不耐和烦躁,是几件很小的事情上我对她的伤害。我至今无法想清楚,当时为何会如此。也许是因为长年的瘫痪令她愈加颓然抱怨,也令我感到消极。也许是因为我听信了闲言碎语,对她无法坦然地面对死亡生出了蔑视之心。我总是想起,那时她想要用电脑看潮剧被我借口拒绝后黯淡的眼神,总是想起,输液时她因疼痛而躲避被我不耐烦地说了一下,每天的陪伴越来越像完成任务一样。这些很小很小的情景,在这几年的深夜里反反复复地折磨我。

我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她呢,一个照顾我十多年的亲人?我无数次地质问自己。我甚至在想,她是不是因为感觉到自己成为了一个累赘所以才走的?

我无法接受的不是她的死亡,我无法接受的,是临终之前,她是不是以为我不爱她了。

我没有机会跟她说对不起。

小时候见到黑色的蝴蝶飞进院子,奶奶会叮嘱我们不能赶走它,这是在天上的爷爷回来看我们呢。可是奶奶去世后,我从没见过黑色的蝴蝶回来过。

她的走给了我极其深刻的一场生命教育。使我时时不敢忘记,千万不要伤害你爱的人。你要知道人性都有弱点,都有自私阴暗的一面,但是不要被这些所控制,不要被这些所遮蔽。死亡是不可逾越的鸿沟,千万千万,不要做任何你以后会后悔的事情。

因为我已尝够后悔的滋味了。

“你觉得人有可能不犯错吗?”

“只有上帝才可能永远不犯错,你觉得你是上帝吗?”

“既然你知道自己不是上帝,为什么不肯原谅你自己?”

两年前的这些对话,没有把我从自责中拯救出来。直到今年最后一次梦见她,她终于不再是沉默的样子。梦里我受了委屈,她不知对着谁在维护我,替我分辩,分明还是小时候那个一心护着我的她。

醒来后,恍恍惚惚地想着,她终于肯原谅我了。

我终于肯原谅自己了。

在庭院里坐了许久,天色渐渐暗下来,我没有点灯,于是院子里的景物也慢慢模糊不清了。隔壁邻居正在吃晚饭,有模糊的说笑声传来。我就在这一片逐渐浓重的暮色中坐着,直到听到隔壁传来一声清晰的钟声:“叮——”

这个老式落地钟的声音我听了十五年了,每到半数打一下,每到整点,多少点就打多少下,是我们从小对时间刻度的最直观体会。

突然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突然间便泪如雨下。

a mà,我好难过啊,我也不知为什么,不知道是因为要跟你彻底告别,还是这两个月情感起伏太大了。我好像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可是又不知道要怎么说起。我二十四岁了,已经长大成人,已经能理解你离开前对死亡的恐惧和对人世的留恋。我明明还小,却时常觉得生命脆弱人生无常,不知道自己能够活多久,所以总想尽力地不留遗憾。

要当好一个成年人好难啊,我有时会抱怨,但总也尽力去学习。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今年好厉害,做了很多以前很恐惧去做的事情,也慢慢改掉了撒谎的坏毛病。我还遇到几个很好的朋友,从他们身上学会怎么去爱人和爱自己。

一年就这么过去了,时间悄无声息,流过每个人的身上,却又如刀如凿,印记鲜明。

这一年我都经历了些什么呢,跑过十几个城市,听过几十个人的故事,看过几十本书,胡乱写下几万字随笔,经历过几次内心的高潮或者低谷。或悲或喜,或轻或重,都融进血肉里成为我的一部分了。

可最重要的东西总是在看不见的地方发生,就像我终于卸下了心里最沉重的那个包袱。

晚风吹过孤零零的院子,院子外偶尔有人声走过,我就这么坐在小板凳上抱着双膝,等情绪宣泄完了,再擦擦眼泪平静下来。老屋已经快被夜色淹没,起身,走出院子,把门关上。慢慢走路回家,风有点冷了。

我曾经依赖于用因果关系来解释一切,总试图从自己的生活轨迹找出背后的逻辑。可我越来越发现,很多时候,某种结果的解释并不是唯一,而是多种无法一一分辨的作用力。所以我不再去问,为什么在她去世之后的几个月我会突然发现自己对她的伤害,为什么四年后我才终于放下内心的愧疚。

时间和际遇,会像河水改变河床一样,慢慢改变灵魂的形态。

我越来越乐于一个人呆着了。

有一日工作到晚上十点,戴上卫衣的帽子上街晃悠,街道上冷冷清清,兜回家时,听到小巷子里有人在弹古琴。

循着声音走到一个窗下。站了一会儿,仰头只看到竹帘里,一片暖黄色中依稀的一个轮廓。

四下俱静,窗里每拨一下弦,都有一下悠长的颤音,直颤到我心尖里头。在那片刻的时空里,除了缓缓流淌的琴音,我别无它物。

在这些不足为人道的重要时刻里,我比任何时候,任何在众人面前获得荣誉的时候,都更能觉察到自己的存在。

每一年的年终总结我都会送给新年的自己一句话:

2015的那句话是:愿你做一切事情的初衷,都是出于对自己或他人的爱与尊重。(来自《非暴力沟通》)

2016陷入对自我与真实的质询中,所以我告诉自己:清醒地活着比快乐更重 要。

2017,艰难地从无序感和无力感挣扎出来,要对2018说些什么呢?

越来越觉得生活就像杨万里的诗句:“一山放过一山拦”,一个关卡过完了还要过下一个,一个小怪兽打完了还有下一个。所以不必期待有可能达到一种完全让自己满意的生活状态。只能说,希望我能从日常生活里,找到一种不被噩运击败的快乐,一种平和的快乐。

重要的是,要从精神世界里抽一点力气到世俗生活中去,少用点祈使句和抽象表达,多关心花花草草和吃喝拉撒。尽可能诚实地生活。

2018.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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