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叔

清晨,阳光穿过墨绿色的窗纱,照射在床头。我揉了揉迷迷糊糊的双眼,阳光如细雨般落下。明亮的光束中漂浮着五颜六色的尘埃。燕儿在屋檐下鸣叫,翠竹的枝条在窗前摇曳,晶莹的露珠从叶尖滑下。“小懒虫,起床了喽!”爷爷将温暖的双手插在我的腋下,一把将我从被窝里捞了出来。

我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坐在院子的花篱旁,天空中白云朵朵,好像是成群结队的绵羊。燕子在屋檐下叽叽喳喳,黄褐色的鸟巢仿佛是草根和泥土筑成的碉堡。葡萄叶的影子在墙上扇动着翅膀。爷爷从茅屋中走出来,两手抚平头顶的碎发,笑眯眯地向我走来,额前的那颗大黑痣被皱纹挤出了脸颊,他轻轻捏了一下我肉嘟嘟的脸庞,“在想什么呢?”随后看向天空。

“听,鸟儿的歌声多好听,还有那摇摆的树枝,那是风儿在跳舞。”他说着指向山头的青松。

“李叔,青儿,早上好啊!”黑叔扛着锄头,站在院门旁向我们打着招呼。他穿着一件白色半旧的衬衣,按着锄柄的那只胳膊肘上打着一个碗口大的补丁。“黑叔,你这是去田里干活吗?”我嘟着嘴巴问道。

“小懒虫,田里我早去过了,这是回来拿点东西。”他微微一笑,脸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也变得柔和了许多。“等空下来,黑叔带你去田里捉泥鳅,李叔,我走啦,青儿,再见。”说完,消失在院墙外,只有那翘起的锄头还在墙头轻快地移动。

“是个好人,就是命不太好。”爷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进屋里,留我一个人呆呆地看着墙角紫红色的牵牛花。

我不大明白命不好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觉得黑叔比村里其他人都快活,丑陋的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他是一个勤劳的单身汉,每天从早到晚在田间忙碌,得空就去挖蚯蚓,钓鱼,捉泥鳅……虽然大多数人都认为他是不幸的,但是他本人却不以为然。人们讥笑他脸上的伤疤和那扭曲变形的下唇,有些不怀好意的人甚至故意调侃:“黑子,你为什么还不结婚?”他要么笑一笑,继续干活,要么心血来潮,对着青山唱起山歌,美妙的歌声从他畸形的嘴角溢出,仿佛是从石缝里流出的汩汩的泉水,抚慰着农人们枯燥的心房。他的歌声有一种魔力,好像和青山白云融为一体,大家都听得入迷,竟然忘了前面刁难他的问题。一首唱罢,有人连连吆喝:“再来一首,再来一首……”每每这个时候,黑叔从来都不吝啬他的歌喉。

有一次,我不服气地问他:“他们取笑你,你为什么还要给他们唱歌?”

“只要你不认为那是取笑,谁又能伤害到你呢?”他轻轻地揉了揉我的脑袋,然后放下手中的锄头,郑重其事地说道:“只要你愿意,苦酒也能喝出甜味的。”

“可我不喝酒啊。”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哈哈,你这个小娃娃还真皮。以后你自会明白。”他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尖,继续用锄头背拍平菜畦边的泥。

听大人们说,黑叔小时候脸上是没有伤疤的,那时候的他长得活泼又可爱,而且一点也不黑。黑叔的父母都是忙碌了一辈子的农民,在快解放的时候,用省吃俭用的钱买下了地主手中的土地。谁知并没有过上想象中的富裕生活,却被糊里糊涂划上了地主的成分,黑叔他爹在批斗中患上疾病,最后死在了狱里,母亲因为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丢下还不到六岁的黑叔,就这样撒手人寰了。

黑叔是三爷养大的,三爷是个退伍老兵,听说解放前还参加过渡江战役,朝鲜战场上还打过美国兵,是个了不起的神枪手。他生得虎背熊腰,讲起话来特别洪亮,胖胖的脸颊上堆满了络腮胡,即使剃光了,依然可见粗壮的根须。黑叔跟着三爷学了很多本领,一手好弹弓就是得到了三爷的真传,就连下河捕鱼,也颇有当年三爷战场拼刺刀时的狠劲。三爷对黑叔视入己出,本来想找个女人,和她一起给黑叔一个完整的家庭。可是,有一次相亲,他将黑叔独自留在家中,下床撒尿的黑叔被板凳绊倒,跌到了燃烧的炉火中,从此,脸上留下了红白相间的疤痕,被烧坏了的下唇蜷缩在嘴边,好像是一条慢慢爬行的蚯蚓。三爷固执地认为都是相亲惹的祸,从那以后,他再没有相过亲,更没有找过媳妇儿。不过三爷对这样的生活倒也相当满意,他不羁的性格少了女人的牵绊,活得更加自我,再说他一点也不孤单,黑叔给了他所有的欢乐。

黑叔对三爷也是极其孝顺的,小小的年纪,承包了家里所有的家务。长大成年后,更是家里家外一肩扛,生怕三爷受点累。三爷逢人就夸:“黑小子长大了,我可以享享清福喽!”

三爷并没有享几天清福,却一场大病,卧床不起。村里的土医生说,这种情况,吃蛇肉是极好的。从那天起,黑叔除了料理家务,下地干活,照顾三爷外,还多了一项特殊的任务——捕蛇。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黑叔就提着一个灰白色的蛇皮袋,悄悄上山了。山里的早晨是清冷的,山坳里的风呼呼地刮着,晶莹的露珠如雨点般落下,好像是树林中下起了大雨,落在身上冰冷冷,凉飕飕的。有一天,黑叔忽然觉得脚腕处被什么东西啄了一口,低头一看,一条黄白相间的花蛇在草丛中游走,面目狰狞,正吐着血红的信子,黑叔熟练地将它逮进了蛇皮袋里。回到家后,看着三爷喝着鲜美的蛇肉汤,他才发现先前被啄的地方又红又肿,好像一块圆滚滚的红石头,为了不让三爷发现,他悄悄地给自己敷上碾碎的草药,心中暗喜:“还好,没毒”。

三爷最终还是没能熬过那年的冬天,出殡那天,黑叔哭得像个孩子,那是我第一次看他流泪。埋葬了三爷之后,黑叔好几天都没有出门,爷爷让我端一碗饺子去他家,走进门,他正蜷缩在里屋的床上,窗帘拉了起来,一缕有气无力的阳光从窗帘的侧边溜了进来,照在他的背上,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仿佛没有察觉我的到来。

我把碗放在床头,轻轻拍了拍他宽宽大大的肩膀,"黑叔,起床了,我给你带来了好吃的饺子。“过了许久,他缓缓转过身来,那憔悴的面容好像是一具裹着人皮的骷髅,他蜡黄的脸颊上布满了泪痕,眼窝深陷,左腮上那到可怕的红疤,好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软软地耷拉在那里,畸形的下唇变得更短更细了,好像是一缕被剪下的线头,只要轻轻一扯就会从脸上脱落,他红着眼睛,木木地望着我,嘴里喃喃地念着:“青儿,现在我成孤儿了……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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