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玛利亚的自白》和《空荡荡的家》,九久读书人策划出版的科尔姆·托宾的作品,我几乎都读过了。读一本就用文字嘀咕一篇,唯独《大师》,所写的美裔英国作家亨利·詹姆斯,虽然蜚声全世界,我却相当不熟,科尔姆·托宾心目中的大师却偏偏是他,他写得怎么样?我怎敢置喙?
其余几本,《黑水灯塔船》、《母与子》、《布鲁克林》和《诺拉·韦伯斯特》,我写下书名的此刻,竟然泪水盈睫,太喜欢了。再凝视对面那堵雪白的墙壁,科尔姆·托宾的肖像一点一点凸显在那里:骨骼坚硬、线条直接、肌肉紧绷、表情似铁,十足一个铁汉,他却喜欢在一个家庭的细部里打转,《母与子》、《黑水灯塔船》、《布鲁克林》、《诺拉·韦伯斯特》莫不如此。反差之美到了极致。
就想说一说刚刚读完的《诺拉·韦伯斯特》。
莫里斯·韦伯斯特病故,4个孩子的母亲诺拉·韦伯斯特,怎么办?
恩尼斯科西是科尔姆·托宾的家乡,家乡突遭变故的中年女人也许会措手不及但不会束手无策,也许会向隅而泣却不需要乡邻无时不刻的嘘寒问暖,也许会因为囊中羞涩而张皇却不会为了几张钞票奴颜婢膝,也许会因为丈夫的逝去格外忙碌却不肯因此放弃浇灌自己的心田。从恩尼斯科西到都柏林到大洋那一头的美国,科尔姆·托宾还是觉得家乡的那一方土地最肥沃,除了《大师》和《玛利亚的自白》,他更愿意深耕属于自己的沃土,你看,《诺拉·韦伯斯特》是科尔姆·托宾2014年的新作,又是一幕辗转于恩尼斯科西那方寸之地上情深意长的故事,一如《黑水灯塔船》、《母与子》……
虽然在阅读《黑水灯塔船》、《母与子》和《布鲁克林》的时候,总是被托宾用文字汇成的感情浪潮淹没得必须时不时地合上书页容自己浮出水面透一口气,再读他的作品,感觉已经做足了思想准备不会再被裹挟得泪眼朦胧乃至掩卷而泣,但是,不行。
“无论莫里斯此刻在哪里,都会向往家的抚慰,会思念她,正如她希望过去的这一年从她生命中被抹去,让他回到他们身边。”(第46页)
“在她当家庭主妇的二十一年中,她从未有过一刻的厌倦和灰心,现在她的好日子就要被夺走了。”(第47页)
“虽然他们经常打架,多纳尔明显欺负康诺,但这已经成了他们的生活,日常中的变动使他们不安,好像一切得从头再来。”(第126页)
这些我随意从《诺拉·韦伯斯特》里摘录出来的句子,平淡得几乎都是陈述句,没有装饰词,可是,科尔姆·托宾就用这些平白如水的句子描述的家长里短,就是这么有感染力,为什么?我只能说,这个粗壮的爱尔兰男人他会撷取日常生活中偶尔跃出的几朵小浪花了,真的是小浪花,什么大女儿与男友约会啦,小女儿的悸动啦,大儿子的口吃啦,小儿子对母亲的依恋啦,等等。
不久前,与一位中国著名作家交流写作体会,她说,就是要写生活中的急刹车,平常的生活天天在那里,还要写出来干嘛?可是,回味科尔姆·托宾的小说,如果说《黑水灯塔船》中的德克兰罹患艾滋病、《布鲁克林》中罗丝的意外之死以及《诺拉·韦伯斯特》中莫里斯病逝是那位作家所说的生活中的急刹车的话,托宾完全可是揪住艾滋病、猝死、病逝大做文章,他却避重就轻总是津津乐道于突遇变故的家庭嗣后的日常生活,如此选择,何以他的作品总是能感动普通读者又能被专业读者认可为杰作?
我觉得,他用小说中人物的行动告诉我们,闪亮如星星微小如草芥,我们每一个人都缺不了灵魂关怀。这种关怀,托宾总是能在他不疾不徐、温良敦厚的故事推进中水到渠成。这种几乎默无声息的提升,才是让我们感动的枢机:遥远的远方,有人在时刻关注着你不能与人言说的喜怒哀乐。
所以,科尔姆·托宾让诺拉·韦伯斯特爱上了古典音乐。但他在描写诺拉·韦伯斯特的爱好时又不会炫技从来不让诺拉·韦伯斯特的爱好跃出了一个丧偶家庭主妇的阈值:
“歌声随着音乐平稳上升,然后超了过去,此刻她只觉一阵悲哀,活到现在才听到这个。”(第197页)
“诺拉只顾倾听大提琴低低的倾诉声。演奏中透着悲伤之情,但不只是悲伤,仿佛那里有些什么,三位演奏者都明白,都朝着它而去。旋律更为优美地扬起,她相信有人受过苦,曾离开痛苦,又回转来,让痛苦留在身边,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第201页)
即便如此,谁又能说科尔姆·托宾没有将古典音乐的美妙写到了极致?
因为又这样的能力,所以这位看上去很粗的汉子敢于放下激烈的冲突,从平缓的日常生活入手,写到了至情至性、感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