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大师】做美工的朱乙己

园区星巴克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沿街摆上几张圆桌藤椅,店里面预备着咖啡,可以随时冲泡。打工的白领,深更半夜下了班,每每花十块钱,买一杯咖啡,——这是几年前的事,现在每杯要涨到三十块,——靠街边坐着,热热地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二十块,便可以买一碟松饼,或者巧克力,作为甜点了,如果出到三十块,那就能买抹茶慕斯,但这些顾客,多是牛仔裤都破洞的,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西装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这要那,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产业园的星巴克里当伙计,领班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西装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牛仔裤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咖啡从机器中流出,看过杯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咖啡倒满杯子,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羼(chàn )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领班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爹妈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煮咖啡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领班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朱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朱乙己是站着喝咖啡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脸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换,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美学精神,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朱,别人便从小说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朱乙己。朱乙己一到店,所有喝咖啡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朱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来一杯拿铁,要一碟松饼。”便排出几张纸币。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乱P你们老板的照片!”朱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没把老板照片中的腿毛P掉,吊着打。”朱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照片不好不是我的错……拍照!……摄影师的事,怎能怪我?”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写实抽象”,什么“审美误区”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朱乙己原来学过设计,但终于没有成功,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会用几个软件,便替人家改改海报,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做不到一年,便连人和电脑,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改海报的人也没有了。朱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修图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领班的手机备忘录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备忘录上拭去了朱乙己的名字。

朱乙己喝过半杯咖啡,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朱乙己,你当真会设计么?”朱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设计师也捞不到呢?”朱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景深、留白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领班是决不责备的。而且领班见了朱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朱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会P图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P过图,……我便考你一考。抠图是怎样抠的?”我想,狗都不如的美工,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朱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抠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图应该这样抠。将来长大了以后,泡妞要用。”我暗想我离泡妞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泡妞也从不帮她们P图;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地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用美图秀秀么?”朱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抠图有四种抠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朱乙己刚用指甲蘸了咖啡,想在柜上比划,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朱乙己。他便给他们一人一颗巧克力。孩子吃完巧克力,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朱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巧克力,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朱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领班正在慢慢地结账,拿出手机,忽然说,“朱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二十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咖啡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领班说,“哦!”“他总仍旧乱P图。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P到李老板那儿去了。他家的东西,P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改了十稿,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领班也不再问,仍然慢慢地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空调,也须穿上羽绒服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一杯拿铁。”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朱乙己便在马路牙子上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克,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塑料袋,用麻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一杯拿铁。”领班也伸出头去,一面说,“朱乙己么?你还欠二十块钱呢!”朱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咖啡要好。”领班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朱乙己,你又乱P图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乱P图,怎么会打断腿?”朱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领班,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领班都笑了。我煮好咖啡,端出去,放在马路牙子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几张纸币,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灰,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咖啡,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朱乙己。到了年关,领班拿出手机说,“朱乙己还欠二十块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朱乙己还欠二十块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朱乙己的确死了。

写于二〇一六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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