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Alan,是一个周日的下午。
午后阳光正好,我一身浅色牛仔,明晃晃的布鞋,长发束起,那天心情格外轻快,我想我是一直微笑着的。
踏着日光,我进到画廊,第一眼望见的,便是Alan那热情洋溢的面庞。
他已至中年,容颜渐衰,只是一双眼睛温润宁和,奕奕有神采,隐隐蕴着奔放的热情。
我不由自主地迎向那面庞,不由自主地,让笑意充盈了眉目和唇梢。
我无法不去注视那双眼睛,无法抗拒,那双眸中单纯而热烈的光亮,一如奥兰多温暖明媚的日光。
那时起便想到,多年以后,或许我会忘记他的容貌,忘记今日交谈的话语,唯独忘不掉,那双光芒万丈的眼睛,让整个世界都明亮。
他问我的名字,我告诉他,“菁鸿”。
话一落,自己也略略有些惊讶,竟把真名脱口而出。
在这个国度,如果不被特意问起,我通常不会主动告知本名,只说自己的名字是“Teresa”。一来听不惯中文名字被人叫得阴阳怪气,二来英文名更方便记忆,我也省掉了一遍一遍地给一帮美国人校准中文发音。
他很聪明,竟很快咬准了“Jing Hong”两个字的发音。他画笔下的女子面庞温柔安详,笔法潇洒流畅,色泽艳丽而不张扬,就这样静静地传达着美和暖。
我顺着画廊漫步一圈,细细地观赏每一幅作品,它们精致新颖、色泽饱满,富寓想象力。我感受到那双热情的目光始终绕在我身上,我回过头撞上Alan的眼睛,两人相视一笑。
他叹道,“很难遇到像你这样细细观看每一件作品的人。你是真正欣赏艺术品的人啊。”
我们一起逛Epcot,Alan是个十足的绅士,殷勤又熟练地照料着女士的一切。凡是一起用餐或喝咖啡的场合,他必然要先一步付账。几番下来,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他微笑着解释,“老派绅士都是这样做的。”
我坚持,“You don’t have to....”
他正视我,认真地说,“I don’t have to do anything.”
Alan出身优越,教养丰盛,才华横溢,为人热情和善,见识广博。他的笑容欢畅,自然流露,永远真诚地对待每一个人。
我享受这样的热情与风度。有这么一位绅士相伴,我也乐得扮演一位淑女。
既然共同的开销分担不得,我便想着该回赠些什么礼物,于是开始打起我那绿茶的主意。毕竟能拿得出手,还算有特色的东西,也就剩这些地道的,质量还很不错的中国茶叶了。
从国内带来的一盒日照清,自己迟迟没舍得泡来喝,全部送给了这位绅士。
我用红色的碎布做了几个精致的小布袋,把茶叶分好份量放进去,每次去见Alan,就送他一袋绿茶作见面礼。
他显得很惊喜,下回见面的时候频频夸赞,“你送我的绿茶味道真是棒极了!比本地卖的茶好喝很多~”我十分开心。
有一次在摩洛哥馆喝下午茶,Alan点了一杯红茶,那茶有股清新的花果和草药混合的味道,我见他端着那杯茶走到调料角,放了一勺白砂糖,又兑了半杯牛奶,用勺子搅一搅,才又端着茶回到桌子旁坐下。
他慢悠悠啜着茶,喝完一杯,把茶底也吞了下去。我木讷,“原来你是这样喝茶的啊...”
他带着一如既往兴奋的语气,“是啊,这里的红茶,是我特别喜欢的!”
我隐隐感觉到不对,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送你的绿茶...?”
他继续高兴地说,“你送的茶比这个还好喝呢!我每天早起都要泡上一杯,加块方糖,加些牛奶,味道超级棒!”
我无法形容此刻复杂的心情,心中有点后悔把茶叶都送了他...
于是我建议到,“其实下次再泡绿茶的时候,可以试试不放糖和牛奶...嗯...总之中国人喝茶是不加这些的,这样才能品尝到茶叶原本的味道...嗯...还有,茶底是不必喝下去的。”
据Alan讲,他的母亲是是一位研究中国古典哲学的老师,所以家里放着很多关于孔孟、老庄著作的翻译本,还有他母亲研习这些作品写下的厚厚的笔记。他说他的母亲对中国古典文化终生保持着浓眷的热情。
“她还会打麻将呢,打得很好。她有一副很漂亮的大理石麻将,我小时候常见她约几位女友来家里一起玩麻将。我就坐在旁边看着她们玩,嘿、真是很有趣很锻炼智力的游戏呢。”
于是我脑补起一群金发碧眼的美国主妇围在方桌前打麻将的场景,想象着她们怎样用英文叫牌....“One Bird!”、“West Wind!”、“Four Pies!”...“Bingo!”....我想当然地在大脑里飙起Chinglish,越想越好玩,不禁“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Alan问我在想什么,便如实说了。他莞尔道,“啊~不是的...她们用中文。”
我于是对这几位阿姨肃然起敬。
玩个麻将也是挺拼的。
Alan讲起他大学时选校的往事,“那时我想选一个艺术课程最好的学院,几乎逛遍了本地所有艺术学院。”
“我每到一个校区,装作旁听生,和教师们攀谈。我问他们本地最好的艺术学院是哪所,他们毫无例外地,清一色回答自己所在的学院。”
“于是我问他们,那本地排名第二的学院呢?”
“就这样,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如醍醐灌顶,大赞到,“这真是个很聪明的方法啊!”
在竞争的场合,没有人愿意否认自己是“第一”;所以他们口中的“第二”,往往就是众望所归的第一。
Alan有天赋,有条件,也勤恳,经历顺遂,涉猎广泛。他的人生平顺而优裕,未曾有过意外或差池,也理当如此。
他相信并追求一切美丽、积极、正能量的东西。他很幸运,也守护着这份幸运,从未跌落,也鲜有机会跌落。
这样的人,也算接近完美。这样的人生充满阳光,像奥兰多明媚的日光,或许过于光亮。
我曾问他,人做事应该遵从自己的心愿呢,还是听取旁人的经验?
他很坚定地回答,当然是遵从自己的心愿!
“按照自己的心愿行事,如果事情失败,你只需要责备自己。如果听从经验之谈,一旦失败了,你要责怪谁呢?”
临别,Alan送了我他的代表作——那幅色彩斑斓的美人面,在画的背面写下“以我们所珍视的梦,祝愿你的幸福年复一年”。
蓦地念起《荒野生存》中的那句“Happiness is only real when shared”;
温暖和惊喜渗入心底,缓缓地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