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海时光》书摘,当代电影难拍

以下文字引用自《煮海时光》。字数有删节。图片及注释引用自书内插页

白睿文(以下简称白)在海外许多人简单地把您当作“侯孝贤的编剧”,但除此以外,您本身也是非常多产和杰出的小说家,写作的生涯已有二十五年之久。那么当初您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开始创作,开始写作?

朱天文(以下简称朱)写作对你来讲,就像一个削去法,你会觉得做这件事也没意思、做那个也意兴阑珊;去公司上班,你也觉得做不来,剩下越来越清楚的那条路,就是写作。慢慢你会发觉,很庆幸自己有这个才能。生活中不论发生什么,垃圾也吸收、好的也吸收,最后通过消化后,总是有一个出口,就是写作。这么做也不大是出于使命感,反而是一种负疚,因为写作是你唯一会的怎能不尽责做好,但我老觉得自己写得太少,做得不够。

其实写作就是整理你自己,你跟当代现实之间的关系。最后整理的结果就会结晶出来,开出一朵花。生活里有各种事情得去面对,很多书要读,这些经验、这些知识最后又能怎么样呢?写作就像将你的人生结晶出来,留下来。

白:《千禧曼波》的制作过程很特别,可以请您谈谈这部电影的创作吗?

朱:侯孝贤早期的电影,都是他自己的情感记忆,都经过沉淀,带有距离的美感。

        侯孝贤擅长处理具有历史距离的题材。但要拍当代,距离太近,他很难找到角度去掌握故事。《千禧曼波》里,年轻人不反省也不思考,就是行动。我年轻时候也是这样,我不理论化我的写的东西,就是写。年轻人拍自己的电影,不需要距离,只要把自己拿出来就好,自有其节奏、能量。(千禧曼波是侯导2001年作品

          我当时四十岁了,侯孝贤也五十几啦,他怎么进得去那个世界?看现在的年轻人,他有一肚子不同意,完全不同的价值观、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虽然侯孝贤很能和年轻朋友打成一片,自己的看法暂时摆在一边,和他们有很好的友情,想要记录他们;然而最困难的是,你已经不是年轻人、你有你自己的眼睛,又很近、又很远,怎么样找到适切的观点,是一项挑战。

        他发现拍当代最难,拍过去的事情,记忆已经沉淀下来,自有审美和美学。而拍当代,沉淀不够。一切都还在变化之中。

        这和小津安二郎导演是很大的对比,小津一直都在拍当代日本,侯孝贤就觉得很佩服,为什么他可以拍跟自己这么贴近的当代?你怎么看你自己?就像大力士可以举起比他自己还要重的东西,可是没有办法举起他自己。人总是说不清自己的当代。这就是我们遇到的困难。


《煮海时光》书摘,当代电影难拍_第1张图片
这幅照片是《悲情城市》工作照,“当你真正参与,跟没有参与、只做一个观众在看,是很不一样的。”

        朱天文的话,她对侯孝贤拍当代电影有困难的判断在侯孝贤接受白睿文采访,谈电影《南国再见,南国》和《千禧曼波》时得到验证。

      “  每个人都有他的面相。你这个脸包括整体所呈现的,就是你整个人的成长到目前的状态。这东西很有意思,我拍的是这种东西,是使用人的成长背景所累积出来的,他的质感。”                                                                                                                            侯孝贤

《南国再见,南国》(1996)

侯孝贤:回到现代,我用的方式就是《南国再见,南国》,剧本简单到不行的,没有什么情节,就是他们从赌场一路去到南部,有时候是一边拍一边找场景这样。因为我要用现场拍摄的氛围,是用”现场“拉回到现代。

        结果拍得最久,拍了三次,前后九个月,我怕拍不到,抓不到现代的味道。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笑),就是抓不到,算了。

《千禧曼波》 (2001)

侯孝贤:因为拍2000年的时候的年轻人,我是个老头儿啦,跟年轻人他们拍自己故事的那种活力、有劲、没隔阂,很不一样。老头子的眼光老是在旁看,不管多么隐藏自己的意见不批评,仍然像带有我这个世代的品味和审美;你说它是包袱也可以,我没办法像年轻人他们那样自我投入的认同,这是这部片子的问题所在。

白睿文:《海上花》和《千禧曼波》同样都带有世纪末的美学,一部是描绘19世纪清末的妓院,另一部拍的则是20世纪末的大都会台北,这两部电影之间,是否有一种主题上的联结?

侯孝贤:但《千禧曼波》更难拍,难在我对当代没有感情的累积,只能观察跟记录;可是观察记录又牵涉到距离,或近或远,拿揑得不准,反正就是累积不够,好像我对20世纪末当代的情感节奏、调子,反而不如对一百多年前那样能掌握。拍《海上花》我可以读小说,或是同时代的作品,里面的人物关系和情感方式,是我熟悉的,也喜欢的。

        小津拍当代的生活,他是聚焦在家庭关系,父亲跟女儿之间,那是长期一直累积的。王家卫也拍现代,但他的当下现在,其实是对于他的过去的乡愁。他的背景是香港,香港在殖民统治之下,老早已经现代化、都市化,那种殖民和都市的迷人风情,由此建立他的风格。相对的我成长在乡下小镇,没有相似的经验累积,只有现代的吉光片羽,所以很难掌握当代主题。

        也许活在当代有一定的滞后性,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与时俱进。对于我来说,当代结束于1997年。那一年,全家亲戚坐在客厅里围着电视看香港回归的电视直播,剥着刚煮好的毛豆;书桌上的台式电脑笨重,是拨号上网的;橙黄色松下牌的随声听里放的是卡式磁带。不知道为什么,那年以后至今的时间,我就无法赶得上当代的节奏了。现在看当代片,感觉有点像看科幻片。活得守旧并不是觉得过去有多好,只是赶不上趟儿而已。一辆辆列车驶过,进站、出站,都没能赶得及,并非因为行李的拖累,而是思想、行动上的纠结、迟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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