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李香香

我叫杨荷叶,1988年生的。我的哥哥叫杨树,大我3岁。我的母亲叫李香香,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生的。我们都生活在秦安一个小农村里。

我从不记得自己有爸爸,可是今天李香香却离婚了。

1992年初秋的某个早晨,秦安下了一场大雨,杨树和李香香没法下地。于是,我就有机会坐到李香香的怀里了。

那天,我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那天的雨特别大,瓦楞上流下的水就像王荷花家的粗粗的土豆粉。从瓦楞口一直延伸到屋檐下,长长的、粗粗的、白白的,看着怪让人馋的。

一想起王荷花家的粉条,我就想起了王荷花。一想起王荷花,我就想起了我的名字。我们村的王荷花(一个跟我同龄的女孩)长得还没我俊呢,她怎么就叫荷花,而我却叫荷叶呢?

于是,我就缠着李香香,问她为什么给我起名荷叶?李香香抱着我没有说话,只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我不明白大人的世界里为什么总是充满着烦恼,李香香在秋天下雨的时候尤其烦躁。

院子里积了一些水,习惯了久旱的地面经不起长时间的雨水的浸泡,开始出现一层薄薄的绿色的垢。几根小蚯蚓在绿色的表面蠕动着。院子西北角那棵香椿树上栖息着一只湿漉的、发抖的、叫不出名字的孤鸟。

我正盘算着怎么让杨树去给我捉那只鸟时,一滴“水”清脆地落到了我的脸上。我以为房子又漏雨了,不由地抬起了头,却看到李香香的眼里涔满了泪水,稀疏的下睫毛拧成了几撮。

这是我第一次见李香香哭,可是我并不知道她哭的原因。

杨树看到李香香哭了,也无声地抽泣着。我被这场面吓到了,于是,我也加入了这个哭泣的队伍。我拼命地哭,可是我并不难过。

窗外,砸在檐下的雨水、砸在院子积水里的雨水、砸在孤鸟身上的雨水、砸在李香香心里的雨水以及我们流下的泪水,全部都汇集在那破烂不堪的家里,“淹没”了李香香。

杨树哭了一会后,开始安慰李香香。我没人安慰一直哭下去没什么意思,就加入了杨树的队伍安慰李香香了。

女人撒泼我是见过的,王荷花她妈侯桂枝经常撒。刚开始,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哭,哭完后拼命闹。

李香香是全村唯一一个“没有”撒过泼的好女人。女人撒泼都是撒给男人看的,李香香没男人当然不用撒了。

李香香哭不是为了撒泼,她哭一定是有什么伤心的事。

可能是她自己哭够了,也可能是我和杨树安慰的太卖力了,李香香不哭了。没擦干的泪风干在李香香脸上,左右脸各几道歪歪斜斜的印子,看着怪脏的。

“树娃儿、荷叶儿你们其实有爸爸。”李香香哽咽地说。

原来,我的爸爸叫杨红兵。

1988年秋天,一个下雨的午后,我爸杨红兵借口出去找人修缮漏雨的房子,跟村里王牛牛新娶的老婆张霞霞跑了。

他走那年,杨树3 岁,我未满月,李香香还在坐月子。

李香香说,我哥从小就是大块头,所以杨红兵给他起名“文君”,希望他长成为文质彬彬的君子。我刚生下来长得很秀气,杨红兵给我起名“若璞”,温婉如玉的意思。

杨红兵走后,李香香一气之下给我们改了名。我哥改叫杨树,希望我哥像杨树一样坚强有担当。我之所以改叫荷叶,也是李香香希望我能像荷叶一样坚强,经受得住风吹雨打。

雨还是没有停,天空第一次在我眼里变成了灰色。我想杨红兵走后,李香香的天空一直下着雨吧。

李香香从小就好强。踢毽子,她总要踢到最多,不是最多她会很难过;干农活,她要干的最快最好,要是不小心被别人超越了,她也会暗地里难过。总之,李香香不允许自己比别人差,她要事事做到最好,否则她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杨红兵走后,李香香哭过,颓废过,绝望过。可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必须振作,因为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李香香把绝望、痛苦与无助完美地转变成了生存的力量,她带着我跟杨树认真地同生活战斗着。

李香香很强大的,她可以在背着我的同时提一大桶水浇蔬菜苗;她可以边烧水,边缝我哥被树枝弄破的衣服;她也可以一个人爬上屋顶,修好漏雨的房子……

李香香简直无所不能!

李香香是钢吗?

她不是!

脸上的皱纹、手上的老茧以及越来越单薄的身子,可以作证!

在李香香的培养下,我8个月就学会走路;两岁半开始,自己吃饭睡觉。杨树从6岁开始放羊,7岁就跟着李香香下地。

李香香给我们起的名字,我们没有辜负。

李香香有三个愿望:一、把我和杨树培养成大学生;二、给我家盖一幢大楼;三、找到杨红兵,问他为什么在她坐月子的时候离开。

日子是个神奇的东西,我跟杨树的身体不知不觉中被它拉长了。后来杨树上学了,再后来我也上学了。

李香香肩上的担子加重了。为了赚钱,李香香不得不放弃家里的几亩薄地去城里讨生活。她端过盘子,扫过大街,她还背过砖头,扛过水泥。这还不够,李香香连自己右手食指都搭进去了。具体是怎么被机器吞掉的,她到现在都说不好,我也不想多问。因为每一次提起,心就疼。

手指头没了后,李香香挣得更少了,她每天只吃馒头咸菜,拼命节约着钱,可是杨树还是因为交不起学费辍学了。

2001年一个初春早晨,太阳暖暖地挂在天上,院子里的葡萄树吐出了鹅黄的新芽。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一切都充满了希望,可是杨树再也没有机会上学了,尽管成绩很好。

那天是我第二次见李香香哭,撕心裂肺。我没有去安慰她,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一个为了孩子付出一切却还是没法让他们“很好”成长的母亲,那种绝望、无助以及发自内心的自责,是那个年龄的我无法理解或理解不透的。

辍学的杨树去了工地,吃苦耐劳,勤勤恳恳。10年后,他成了当地小有名气包工头。

杨树作了包工头后,李香香的“大楼”盖起来了。有3层高,是我们村第一座“大楼”。

李香香再也不用住漏雨的房子了。

而我,也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

李香香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

春天,阳光暖暖,微风轻轻。我和李香香在院子里看初开的石榴花,一阵敲门声袭来。

门外站着一个破烂的、肮脏的、颓废的、眼神飘忽不定的、充满着悲伤的老人。

一进门就跪在李香香身边,求她救命。一看见他,眼泪立马在李香香的脸上汇成了河,不加组织的语言像洪流一样从她的嘴里冲出来,配合着运动着的手脚……

看热闹的人告诉我,跪在地上的人是我“爸爸”。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爸爸,从未享受过父爱。现在,突然冒出一个爸爸,又脏又破,脸上的皱纹比隔壁王大爷还深。

漏雨的房子、白白的粉条、大大的鸡蛋、红红的头绳、花花的新衣服……这些小时候的东西一下子从我脑子里钻出来,遮住了他的脸,我看不到他了,我能看到的只有小时候受过的苦,还有小时候渴望却一直不曾得到过的东西。

他和张霞霞生的孩子得病了(没听懂什么病,很严重的样子),他们给孩子治病花光了所有积蓄,杨红兵现在和他的病孩子住在兰州的一个桥洞里。

走投无路的他,想起了“发了家”的李香香。

   女人是世界上最感性的动物。李香香是女人,所以李香香也是感性的。听了杨红兵这么多年在外的经历后,也许是同情,也许是可怜,李香香冷静了下来,收敛了情绪,并且心平气和地谈起了离婚——这个二十多年都没机会提起的字眼。而那个折磨她20多年的问题,始终没问出口。

杨红兵同意了。

他向我们全家表达了“歉意”后转身离开了。

长这么大,我对于父亲的记忆只有两件事,两件都是他离我而去的事。

昨晚月亮特别圆,可是杨红兵却又一次抛弃了我们。这次抛弃是彻底的,连法律的这点牵连都要断了。

李香香这个要强的女人,坐在石榴树下流了一夜的泪。白森森的月亮照着她,我猜这么多年她是孤独的。

四月,一个生长的季节,一个满载希望和新生的季节,李香香却离婚了。

她珍藏二十几年的结婚证丢了,一起丢掉的还有李香香从我们三个人口里、身上“抠”下来的21万存款以及她积攒了二十多年的委屈、辛酸还有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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