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图/千图网
1
最先发现老杨异常的,是12岁的小孙女欣欣。
小女孩对外表上的改变最敏感,所以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爷爷脚上的黑皮鞋、身上的白衬衫,还有轻微染了染的花白头发。
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老杨在矿上干了一辈子,大半生都以不修边幅的形象示人,对洗脸刷牙刮胡子这些事儿,也总报着些若有若无的排斥。
“收拾什么?老都老了,又不是要去相亲!”这是老杨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摇头晃脑振振有词。为这,欣欣妈可没少抱怨,对公公的邋遢颇有微词。
可现在呢?
老杨的出门频率明显变高,而且出门前,会花上许多时间来拾掇自己:沐浴更衣、刮胡子修脸,有时还会往身上喷些小超市买来的花露水。
但整个杨家,只有欣欣注意到了这一点。她好奇:“爷爷,您干嘛去?”
老杨嘿嘿一笑,却只神秘地眨眨眼,便卷着一阵香风出了门。
欣欣清清楚楚地看到,爷爷脸上荡漾着一层甜蜜。那甜蜜温柔而轻快,令他年轻了十多岁。
上学路上,她把自己的发现一五一十讲给妈妈听。但妈妈只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转头便把话题扯到了期中考:“这次再考不好,我就没收手机了!”
欣欣翻了个白眼,瞬间就沉进了自己的悲伤,再也顾不得爷爷的小变化了。
老杨家和所有的普通家庭一样,上班的上学的各自忙乱,生活不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压力和焦虑。
谁也不会去过多地关注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2
真相大白已经是半年后了。
那天晚饭时,老杨扭扭捏捏地表达了要找新老伴儿结婚的想法。他说:“你妈去世也快10年了,我自儿个挺孤单的。”
那声音轻轻的低低的,仿佛压住了某种难以启齿的兴奋,但它又是果断而坚决的,似乎容不得一丝反对质疑。
欣欣爸和欣欣妈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反倒是欣欣欢呼起来:“我要有新奶奶了吗?”
“小孩子瞎说什么?”欣欣爸瞪了女儿一眼,这才借着训斥孩子,把情绪调整了些许。
他用筷子挑着盘子里的番茄炒鸡蛋,眼神定在那红红黄黄的美味之间,话却说得头头是道:“您要追求幸福,我们不会拦着,问题是,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毕竟老年人结婚,牵扯到的东西太多了。”
谁料一提起这茬,老杨又兴奋了起来,他干脆放下碗筷,事无巨细地把心上人夸了一通。
对方姓黄名艳,小了老杨整整10岁,可两人一见如故,颇有几分“相见恨晚”的意思。
“你黄阿姨长得不错,皮肤很白,人也温柔,尤其是会做饭。我吃过几次了,真心不错!”老杨沉浸在讲述中,脸上还不由自主地爬上几分笑意。
欣欣爸皱起眉头沉下脸,不太乐意父亲如此盛情地夸赞母亲之外的女人。
欣欣妈则理智得多,她飞快从情绪中抽离出来,关心起了最现实最直接的问题:“黄阿姨退休了吗?社保养老金是怎么交的?”
“她没有养老金。”老杨回答得云淡风轻,“她是农村人,对物质没那么在意,我的退休工资够过活了。”
“这……”
“放心,拖累不着你们。”
欣欣妈还想再说点什么,可话头被老杨冷冷地打断,一家子陷入沉默,饭桌上的食物也缓缓变凉了。
老杨夹一筷子菜,只觉得五味杂陈,梗在喉中难以下咽。
3
儿子儿媳的反应,其实也在老杨的预料之中。
黄艳早就忧心忡忡地表达过自己的不安:“我没有退休金,又是农村人,只怕你的儿女会以为我图钱。”
老杨爽朗大笑:“图钱?我有多少钱可以被你图?”
他的退休金不算高,养两个人绰绰有余,但享受是万万谈不上的。所以,他对这个因广场舞而相识的中年妇人毫无防备,轻而易举就被俘获了去。
因为从她身上,他感觉到了一种叫作“爱情”的东西。这微妙神奇而又美好的感觉,他甚至不曾从妻子身上体会。
妻子是同厂大姐介绍的,两人羞涩地看了两场电影,就把婚事定了下来。
传说中的脸红心跳还未到来,她就已经变成站在灶台前喋喋不休的娃他妈。他也提不起兴趣再细想细看,只埋着头拼命加班挣钱,硬生生把自己逼成了一头老黄牛。
那场婚姻带着深刻的时代烙印,过日子几乎构成了它的全部。至于情情爱爱,他们都无暇顾及。
一转眼几十年过去,妻子因病逝世,老杨也退了休,总算能从浮生中偷来一点闲情逸致。而人一闲,就容易生出些衣食住行之外的渴望来。
黄艳就是这么闯进心里的。
老杨坐在广场上看老太太们跳舞,一连好几天,黄艳都在他眼前晃悠,然后用一个微笑轻松搭上话。
两人聊了差不多半个月,老杨就有些牵肠挂肚了。
他觉得,这个女人仿佛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
她的长相、她的脾气、她的穿着甚至她笑起来的嘴角弧度都恰到好处,一切都像是为他量身定制。
所以还犹豫什么呢?
辛苦大半辈子,总得为自己活一回才是啊。
4
为了黄艳,老杨和儿子大吵了一架。
儿子告诉他,姓黄的不是个好人!
原来,儿媳前前后后打听了好几天,把跳广场舞的大妈婶子们问了个遍,终于扒出了黄艳的底细。
她租住在小区附近的某间民房里,也不见上班,平日里只混迹于跳舞广场和麻将棋牌室,专拣六七十岁的退休老头亲近。
儿子把黄艳定性为老年“捞女”,言语间满是鄙夷,也话里话外地把老爸讥讽了一遍:“都快70的人了,安分一点不好吗?也不怕被人耻笑!”
老杨气得浑身哆嗦,连声骂了好几句“孽子”,血压也跟着飙升了。
他捂着胸口,气呼呼地说:“我搬走可以了吧,我回小房子去住总行了吧?”
“不行!”儿子一口回绝,“她等的就是这套房,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了吧?”
房子是单位的福利房,不到50平米,装修陈旧,家电家具也都老化了。所以母亲一走,儿子就把老父接来同住,又把老房子租出去换几百块房租。
那房子虽小,却位于中心地段,算算也是笔不大不小的财富。
而结婚意味着多一个财产分享者,儿子当然没办法坐视不理,“除非你们不领证,凑合着做个伴吧。”
老杨如蒙大赦,匆忙跑去找黄艳商量。不料女方嘴巴一撇,随即泪落连珠子:“算了老杨,咱们散了吧,你们一家防贼似的防着我,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
她用纸巾擦泪,那哀伤的眼神几乎要揉碎老杨的心。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她身边,仿佛听见了爱情离开的声音,同时又捏紧拳头,暗暗下定决心——
把黄艳娶进家门,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5
老杨对儿子儿媳说:“你们根本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说穿了就是“寂寞”二字。
对一个丧偶的平凡老头来说,日子就像空白的一张纸。他竭力向往上头涂抹些色彩,却往往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学过象棋、搞过垂钓、玩过风筝,也跟风上了一阵子老年大学,但却只是三分钟热度,不能从根上缓解他的暮年凄凉。
他常常独自坐在客厅里,遥控器按了又按,声音调了又调,满屋子都是热热闹闹的人声鼎沸,可老头依然觉得孤独。
好不容易等到儿子孙女归家,凑上去想要聊聊天,他们却连连挥手:“我忙着呢,您看电视去,玩玩手机也行。”
他只得重新缩回沙发,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笑闹怒骂,自己则变成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但也抱怨不得什么,儿子算不上顶级孝子,但也不曾让他挨饿受冻,竭尽所能地保证了晚年的体面与尊严。从明面上的物质上来讲,他从没亏待老父亲一分一毫。
难就难在这里了。
那些精神层面的需要,常常是被忽略的,但他不能拿出来理直气壮地讲。说了就是不懂事、不知足,搞不好还会被旁人指指点点,说成是“为老不尊”。
可谁让黄艳出现了呢?
老房子着火,烧得轰轰烈烈。
就算她是为了钱又怎样?拿身外之物去买晚年的幸福快乐又未尝不可?毕竟人生苦短,能不留遗憾,就尽量不留吧。
儿子差点就被说动心了,但儿媳那关死活过不去,她甚至拿离婚来威胁丈夫,“真娶了那个女人,你就跟着他们去过吧。”
老杨犯了愁,不甘就此放弃,但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是个男人不假,可也是个责任感深重的父亲,没办法完全弃儿子的幸福于不顾。
6
在焦灼、伤心与痛苦的三重折磨下,老杨很快生了病。
起初是不思饮食夜不能寐,后来竟手脚无力,整天都昏昏沉沉。
儿子儿媳着急忙慌把他送进医院,接着便输上了大瓶小瓶的液体。老杨继续昏沉沉地躺了几天,却总也不见那个心尖尖上的人来探望。
他想念她做的莲藕羹了。
用小擦子磨碎,加水慢慢地熬细细地炖,只放最简单的油盐调味,却清香扑鼻令人欲罢不能。
当初他跟着她去租住的小屋,喝了一碗羹,便萌发了再成一个家的心思。
他想要那样一个知冷知热的女人,能手挽手买菜做饭,肩并肩散步聊天,用世俗日子去补全余生的大片空白。
可黄艳再也没出现。
听儿媳说,她曾试图找过黄阿姨,求着对方来照顾患有脑梗的老杨,并承诺不再干涉两老私事,谈恋爱结婚都由着他们去。
黄艳眼珠一转,犹豫许久才开口问道:“他是不是会瘫痪?”
“有这个可能。”儿媳点头,“以后也许还会痴呆、无法自理,得仰仗您多照顾他了。”
黄艳干笑了两声,又说了几句客气话,承诺着有空一定去探望。但至于何时“有空”,那就是个遥遥无期的未知数了。
当然,老杨得的并不是什么脑梗,不过是儿媳借了医生表哥的力,把老头子弄进来调养身体,顺便也做个简单的局罢了。
唯太阳与人心不可直视吗?她非要灼伤老头的眼睛。
黄艳到底是个见识浅薄的底层妇女,风险一来便迫不及待地溜之大吉,根本顾不得去思索背后的细节与逻辑。
得知来龙去脉后,老杨又沉默了半晌,最后只轻轻摆手,表示往事不必再提。
虽然也隐约晓得黄艳的心思,可当真相赤裸裸摆在面前时,他依然痛苦难当,会在避开众人时暗自落泪。
听闻爱情,十有九悲。
老杨终究,还是被今生唯一的爱情伤得体无完肤。
他再也不爱出门了,常常在沙发上一坐半天,手里的遥控捏得紧紧的。可你若问电视剧里演什么,他多半是答不上来的。
那个苍老而略显呆滞的身影,看上去还挺凄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