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霸姓王，家里弟兄七八个，姊妹四五个，不管男女，一律都生的高大健壮，声高气粗，附近方圆几十里，竟然无一人能与之比肩。在农村，人口便是生产力，且当年分地，只他一家便分去了村里一小半土厚水肥的上等良田，每年秋收，数他家的打谷场最大，粮仓最满，连秸秆余料都堆得最高，故而养的牛羊也最多最壮，春季雪销草长之时一串一串牵出来，轰轰隆隆从村子里走过，昂首挺胸，咩咩叫着，空气里都带过一阵浓烈的腥臊气息，待他们过去，路上便留下满满一地黑溜溜的羊粪蛋子并几坨冒着热气的牛粪，颇为热闹。
——结结实实乃是村里一霸。
王家最小的儿子出生后没多久，男人便撒手去了，只余下一个女人，硬是咬着牙把一大堆儿女拉扯大，其中的艰难心酸实难一一道来。那个年代日子过得苦，农村更是喝的水都浸着苦涩味，加之西北更是荒凉萧瑟，土地贫瘠，一个孤苦伶仃的女人，养活自身都难，何况还要带着一堆嗷嗷待哺的孩子，其中的煎熬挣扎更难细说。
只是，从艰苦年月活过来的人，俱都彪悍泼辣，手脚麻利，力气也不弱，小时候偶然听大人们说起那位悭啬难缠的老太太，说她干活比男人都利索，一人顶两三个，言语神色间颇是佩服——故而也对她存了些好奇之心。
王家老太太年轻时的相貌模样我是没见过的，听大人们说起也只说她男人短命，她养活大一堆孩子如何厉害之类。等我记事时见着她，她已是拄着拐杖，走路驼着背，细瘦伶仃的双腿颤颤巍巍的站不稳，耳聋眼花，说话扯着嗓子，饶是这样，还每天放着一两只羊，抽空捡些枯枝牛粪用来做饭烧火，回家时还要割一筐青草背着，一双手皲裂枯瘦，虎口布满了深深的口子，手指因常年干活而微微蜷缩着，指甲缝里终年累月积着黑乎乎的污垢…
单看她这样可怜又老弱的样子，谁能将她与那个当年曾经逼死儿媳妇的厉害婆婆联想到一处去呢？
王家人多地多，只是这样的热闹并没有持续多久。
王家的大儿子年纪轻轻不到四十便撒手去了，竟走到王家老爷子前头，老爷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哀恸伤怀自不必细说，只大儿子去后不过两三年，也跟着走了。
王家的大儿媳妇一个人带着儿子，好歹捱了几年，儿子稍一长，便带着母亲离了这个家，去城里闯生活。当年分地的时候，王家的长子已娶妻生子，分地按人口，只他一人便分了六七亩地——人多地少，只能这样勉强凑合着，饿不死，也攒不下什么家业，只混日子而已。
是以他们一走，这几亩地便托付给几个兄弟照管，也不要租金，只每年供给他们母子两的口粮便可，说到底也不过两张嘴，能吃多少呢？
到底城里的日子好过些，有人开了头，后面便容易多了，没过多久便又走了一个儿子，一样的年轻气盛，又无牵挂，城里多得是卖力气的地方，花花世界，灯红酒绿，轻歌曼舞，即便是夜晚，各处也都照的亮堂堂的，比乡下不知强了多少倍，所以一旦出去，便再也不愿回来。
然后又是下面老四老五等几个。曾经有一段时间，全国上下很是流行了一阵“支援边疆，建设祖国”等之类的口号，也确实听见过某人挣了大钱，又说那里都是成片成片的齐整的地无人耕种…
比起死守着两三亩薄田半死不活的捱着，一人能有几十甚至几百亩地，简直就是做了美梦。当年不少人心动，只不过有心也有胆的人却不多，王家便有几个英雄豪杰的人物，兄弟同心，结伴上路，此一去山高水远，交通又不发达，之后的十几年间竟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再然后跟着又是底下几个小的女儿陆续出嫁…几场热闹过后，偌大的一家子，竟然瞬间冷清了下来。而王家众人同心合力积累下的家业田产，便落到了老二和老七两个身上，兄弟两个每人都种着二三十亩地，日子过得着实轰轰烈烈，光是他家的苹果梨树园子就有一亩多地——寻常人家，巴掌大的地方都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密密实实挤着一家的口粮，谁舍得种树？果子梨子又不能填饱肚子的。
王家的日子，确实让人眼馋。
老二毕竟年纪大了，又只两个女儿——那时候的农村，没有儿子便是低人一等，再多的地又能如何？女儿嫁人也带不走，到时候他老了，还不是一样得退出来？因而便难免有些气短，虽是村长，行事总是低调老成。
老七却不一样，他人年轻，家业又厚，又沾着村长哥哥的光，不免有些得意洋洋，说话走路都昂着头。村里稍微有个什么，他家总是头一份，慢慢的便成了村里的一霸，暂且便称之为“王霸”。
王霸小小年纪就被当成半个劳动力，下地干活，轻的重的一样都少不了，故而他于种地也颇有经验心得，哪一块地今年该种什么，来年又做什么用处，他都一一计划的仔仔细细；哪天下雨，哪天除草，哪天施肥，哪颗苗需撒药，哪颗苗得捉虫，他心里都清清楚楚。王老太太更是仔细，一颗野菜，一根树枝，但凡落到她眼里，断不能叫旁人占了便宜去。
母子俩都是“霸王”。
王霸的儿子叫斌儿，文武双全的斌儿，恰好与我同岁，只是我却从未见过她的母亲——听人说也是个非常苦命的女人。
王家地多，自然活也多，小家小业又讲究精耕细作，那年头哪里舍得买那些机器、工具，还不都是靠着一双手，一把一把，一寸一寸刨出来的？故而一年到头，也难得休息。
劳累是一方面，烦心又是一方面。王老太太半辈子拉扯七八个孩子，风风雨雨都落到这个瘦小的女人肩上，在家里自然是说一不二，独断强势，年纪越大越是唯我独尊，就是儿子们俱都长大成家，家里的事还不是她说了算的？
因此王家的媳妇一点也不好当，王家的“好日子”也不是张张嘴就能过上的。我只是隐约听老人们说起过一回，斌儿他娘的死，和王家的老太太有关。
都说天上的雀儿子，地上的小儿子，王霸作为王家最小的儿子，王家老太太的心头肉，自然在兄弟几个中占尽了便宜，从小被呵护着长大，从来都只有别人照顾他，他哪里知道照顾别人的？又加之农村崇尚“男儿豪气”，讲究一家之主，说一不二；况且，西北民风彪悍，一言不合便要动手，王家人尤甚，他们一家都生的人高马大，打架尤其占优势，旁人都要让他们三分，更何况是从小被娇惯大的小儿子王霸。
因此那媳妇嫁进来之后，非但一点福没享，一丝丈夫的关怀照顾没感觉到，反倒每天天不亮就要爬起来给一家人做饭，晚上吃过了晚饭她还得给一家人烧水洗脚，一家子男女老少的衣服鞋袜破了得她补，脏了得她洗，冬天要给婆婆烧炕，下雪要早起扫雪，除此之外还有一堆的牛羊马鸡要喂养，地上的活儿却一样也少不了…就算替王家生了儿子，她也还是王家的牛马。
就是这样，老太太还逢人便说儿媳妇懒，眼睛里没活，使唤不动。也是，有几个人能与王老太太当年相比呢，别说女子，就是精壮的男子也得甘拜下风。
老太太夹在中间，小夫妻俩自然少不了磕碰拌嘴，只是王老太太手脚利索，嘴上功夫也不弱，但凡被她听见便是一顿好骂，还揪着不放，追着屁股能一直骂个两三天才解恨。
一天又听见他家院子里吵嚷，也不只是婆媳先吵起来的，还是夫妻先吵起来的，总之最后又闹个四邻皆知，好容易嗓子哑了，终于消停下来，下午就有人看见王霸在地里揪着自家的女人按在地上打，一时鬼哭狼嚎，王霸动手，旁人都哪个敢上前去劝？还是后来王霸的二哥听了消息赶忙过来将人拉开。那女人便呜呜咽咽的哭着回家去了。
从那天开始，王家的院子里倒是一连安静了十多天。冬日天冷，西北风呜呜咽咽，一直不曾停过，寒彻刺骨，吹的土地都冻得硬邦邦的。一场大雪过后，王家竟然悄没声的办丧事了！
那媳妇年纪轻轻便去了，又是喝了药的，总不吉利。况且王家人又厉害，因而村里人都讳莫如深，轻易不肯提起。那时候斌儿才两三岁，尚不记事，老太太可怜孙儿没娘，便亲自照管。
奶奶带孙子，自然更加有求必应，老太太的私房全都给了孙儿买吃买喝，平时无不是百般顺着、疼着，惯得胆大包天，王霸常年忙于农事，腾不出时间来管教儿子，何况老天天也护的紧，他这个亲爹偶尔看不过眼，呵斥几句，还要吃老太太好一顿数落…
自此之后，斌儿就更加有恃无恐了。他也没少干人憎狗厌的事情，欺负别家的小孩子，抢人家的吃食玩具…有一回他把自己的眉毛给剃了，到处招摇，以此为乐；后来索性给自己剃个光头，洋洋得意，自以为有胆量，什么都敢做；六岁的时候，他就敢偷了老天太的钱，去集市上给自己染了一头红头发，王霸暴跳如雷，抓住儿子就是一棍子，王老太太心疼孙子，如何肯依？母子两当即就撕破脸皮吵了一架，后来王老太太索性坐在地上嚎哭上了，声震四邻，直嚎的天阳落山才罢休。
老太太越加觉得儿子苛待她的孙儿，对斌儿护的更紧，走哪都带在身边。而斌儿也觉得这个动不动就呵斥他的爹来者不善，仗着奶奶的护持，跟那个爹打擂台。王霸有苦说不出，又拗不过自己的老娘，只好由着他们祖孙两个。渐渐地，竟也丢开了手。
王霸一直到了四五年之后，才又终于娶了一个女人，一年多之后便生下一个健壮的小子，斌儿便彻底被遗弃给了王老太太。
算起来也才不过十岁左右的孩子，懵懵懂懂刚知道一点世事，却已失去了母爱和父爱，更加叛逆起来。人老了，大病小痛，头疼脑热自然时常都免不了，王家几个孩子都混得不错，每年给老母亲孝敬千儿八百的零花钱，便是不能回来的几个，也都从邮局寄来——那些钱一分不落都进了斌儿的口袋。
斌儿在学校也是个无所事事的浪荡孩子，因左近大人孩子都知道王霸不管这个儿子，老师自然也懒得费心，况且这孩子实在脸皮奇厚，你在讲台上骂的气喘吁吁，他在座位上轻轻松松坐着，全不当回事，还嬉皮笑脸的打岔儿。
一年两年三年下来，斌儿在学校里竟然连大字也不认得几个，校长实在看不下去，给他留了级。斌儿就这么留一级升一级，总算混完了小学，年纪已经比同班的同学大了两三岁，而斌儿的奶奶也终于去了，王霸这才能有机会狠下心来管教这个顽劣的儿子。
只是，这时候斌儿已经十四五岁，个头都快赶上他爹了，怎么管教的过来？且这时候的斌儿早已不是那个小打小闹的孩子，他不知什么时候已弄了一帮小弟跟在后头，成天流里流气，跟自己的老子说话也半点不怵，王霸在他面前还哪有为父的尊严？
王霸的手段也简单粗暴，就是上手打，有一回气狠了甚至吊起来拿皮带狠狠抽过几十鞭子，然而这个儿子一声没吭，过后照样没事人似得去了学校，照样带着一帮小弟游手好闲。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王霸自然没有那样的耐心，且这时候王霸的小儿子也到了上学的年纪，最是费钱费精力的时候，王霸坚持过过一两年没有成效后，便心灰意冷，装作看不见。
王霸的小儿子圆圆，运气倒比自己的哥哥好了许多。首先王霸经过上一回的事情狠狠的吃了教训，也终于，自己身上的毛病改了不少，单只说后面这个媳妇嫁过来之后，王霸便与老娘分了家，两口子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农活也不大叫她做，这个媳妇没有一大家子老小伺候，生了儿子之后小心翼翼的带着，很是休养了几年。
这个儿子出生后，原本叫取名叫楠儿，后来大家传着传着就变成了“难儿”，只说日后难的很，两口子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又给改了，叫圆圆，团团圆圆的圆圆，只这一点，就看出差别，父母的爱，和爷爷奶奶的爱是完全不同的。
圆圆的娘因为有斌儿做样子，从小便对他极为严格，下学必须得乖乖回家，写不够作业不许出门，她也略认得几个字，会几道算术，因此，除了老师布置的作业，她还有额外每天要检查的，若是哪次考试成绩不理想，她还主动去学校找老师了解情况….
小小年纪的圆圆苦不堪言，看着每天自由自在的哥哥羡慕不已，无奈，他娘是坚决不让他跟那个哥哥一起玩耍的，平时见了都要他绕着走，生怕他跟着学坏了…
因此圆圆倒不大像是村霸的儿子，长得乖乖巧巧，一点没有土匪气。
圆圆上了初中的时候，他那个早就去了城里闯天下的哥哥终于吃了牢饭，圆圆的娘对他看的越加紧了。
王霸对那个大儿子感情复杂，早在前几年斌儿闹的不像话的时候，他便气的声明断绝父子关系，然而真的出了事，还是不得不替他收拾烂摊子。这个儿子倒不像是亲儿子，而像是替那个苦命早死的女人讨债来的仇人。
夫妻两个越加忙碌起来，村里人口流失严重，年轻的都出去了，老的又没力气，便空出来许多地，村霸租了四五十亩地，夫妻两个没日没夜的干活。即便是冬天农闲的时候，他也会跑去附近的铁路帮工，每日挣个二三百块。
等到斌儿终于出来的时候，王霸也给他攒够了一套房子的钱，总算给了他一个安身之处，自此父子两个便两不相欠。斌儿也再没有回过那个小村子。
等到圆圆念完高中，他的老爹一样给他攒了套房子，老两口要求只一个：不许他走远。一个儿子已然是那样了，这一个万不能有失。
也是王霸确实厉害，换到一般农户家里，一套房子都要了老命，攒了首付，还得吭吭哧哧还上几十年贷款，哪能像他那样，干脆利索，两套房子，两个儿子，一样的待遇。
圆圆到底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便留在老家，跟着亲戚家的一个哥哥学手艺，他还是个孩子，对那些有机会走出去，去省城、去外省、去南方见识更外面的花花世界的同伴们由衷的艳羡，只是他这一生都没有机会了。父母已为他准备好了一切，也规划好了一切，来缚住他的手脚。
兄弟两个，到不知谁更幸运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