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亲,沉重的字眼,像两颗粗砺的石子,硌得心里生生的疼。

父亲当过兵,在绿色军营里淬炼过五载春秋,这铸就了他不摧眉折腰的一生。他当兵回来,本可以在谋得一份体面工作,可他的两个哥哥都在离家很远的地方转业了,于是照顾二老的重担自然而然地落到他的肩上,他回到村子,开始与天地斗,从土地里讨生活,成了乡野村夫一枚。

乡下的日子向来艰辛,一个男人罱泥、挖墒、割麦、扬场……所有活计都会了,但是日子仍然没有多少盼头。父亲喝酒,记得当时他喝粗劣的粮食酒,下酒菜只有指肚大小的两三根叫朝天吼的辣椒,生吃,酒慢饮,直至今时这幅画面我给身边人描述,仍旧是一片关于英雄与豪迈的溢美之词。父亲抽烟,让我去村里的经销店买,只是三三两两的买,回来后也是抽得小心翼翼。

日子慢慢前行,父亲养过鱼塘,可是舍不得撕下脸面训斥邻家钓鱼的孩童,打过簖,也是流年不利,家里生活终未能有多少改善。1987年的春天,我上初一,他买了一条十五吨的二手水泥船去了江南,据说那里有山有水有碎银撒满地,这一遭出行不仅倾其所有还债台高筑。当屋子前面老榆树上蝉鸣聒噪时,父亲回来了,又瘦又黑,一脸颓废,船上也是空空落落的,那晚父亲在家里喝了好多酒,而后安稳睡了,鼾声雷动,他太需要一场宣泄,一次安稳。

隔了三四天,他又出门了,依旧是挺着腰杆,头也不回地走了,很多年后我读到“风萧萧兮易水寒”这金句时脑海中一下子出现了父亲当时的样子,蓦地还忆起他鬓角飘过的一缕白,其时才过了而立之年的父亲头发已经有了星星的白。

据说这次出门父亲遇到了一个贵人,和他一样当过兵,一样的倔脾气,或许这就是倾盖如故吧,他将自己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造了两栋房子,娶了两房媳妇,而后父亲的腰背也就佝偻了,水上的这口英雄饭也嚼不动咽不下了,他把船卖了,重新回到岸上,他春种秋收,日子水波不惊。可是他内心里的不安分依旧存在,在临近镇上的厂子里找了个活计,打打杂,获得烟酒花费与打打小牌的活络钱。他的腰身真的弯了,有时我给他几包好香烟他都要带到厂里分给自己的“领导”,有嘚瑟也有谄媚吧。和弟弟多次劝过他,种点地,给我们大米与菜蔬就可以了,可是他不答应,瞒着母亲隔三差五地给过他打牌的小钱,可是他最后都给母亲补贴家用了!

他总说,自己闲不下来,歇着身子不舒坦。确实是这样子,曾把他带到我城里的小房子里,过了一个星期像霜打了,送他回去的那个清晨,脚踏上村里的土地,整个人都活泛了!

时间是一把钝刀,慢慢的屠杀英雄与青春,父亲头上落发了,酒量变小了,所幸,他香烟依旧抽得香甜。今时,每个周五,我都得回去,陪他喝点小酒,抽几根香烟,听他说村里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轶事,听他说老掉牙的关于他青春年少的英雄故事。

周五不参加任何场面上的聚会,不破例,这个晚上我只是父亲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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