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恼

索罗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仅剩的一根烟已经又弯又瘪又松。他把那根烟拿在手里捋了又捋，将烟嘴朝下在桌面上敲了几下，松瘪的烟丝给敲实了，露出一截空空的纸烟管。打火机“噌”的一声升起火苗，索罗深深吸了一口，一支烟就剩下半截。一口浓浓的烟雾从鼻腔、口腔同时喷射而出，缭绕在逼仄的小屋里，紧接着索罗又深深吸了第二口。

索罗将空烟盒揉成一团，狠狠地扔向屋角，望着黑暗的旮旯发呆。

正午的太阳晒着屋外的树叶“嗞嗞”作响，这个城中村的小屋却依然阴暗潮湿。它躲在层层叠叠的楼房深处，藏在几条深邃的小巷尽头，和索罗一样，羞于见着刺眼的阳光，终日钻进这不见天日的阴暗处。屋里的闷热和潮气让刚从索罗嘴里喷出来的烟雾愈发浓稠，就像索罗此时的心，蒙上一层化不开的忧伤。

人的忧伤无不是在对比的落差中油然而生，正如索罗衣着光鲜坐在这样散发着霉臭的小屋里一样。那一身正装是留给阳光的，回到这个阴暗的小屋就再也不需要。但索罗生怕这身衣服一进到屋里就会长出长毛霉菌，平日里总是一进门就脱下来挂在门边，因为只有这里才稍稍远离潮气。但今天索罗仍穿着这身衣服，久久坐在小桌边发呆。手中的烟已燃烧殆尽，烟头随意扔在了地上，不用脚踩，烟头残留的火星也会被潮湿的地板很快湮灭。

索罗抬头扫视了屋里一周，心头涌起一股悲凉。他的同班同学，一个平日里吊儿郎当的货色，连大学也考不上，混了个大专毕业，比索罗提早一年出来工作。昨天应邀去他家做客，索罗一进门就惊呆了。三房两厅，满屋的高级家电，随便一样索罗都买不起。最可气的是同学嚷了一句：“他妈的早知道就不读这没用的书，早出来一年我可以分一套更大的。”同学姓吴，单名一个恼字，可能是他老爹希望他永远没有烦恼，可全班同学都叫他“无脑”。吴恼仗着他爹是电厂领导，可以子承父业，混了三年大专，一毕业就分配到电厂工作，头一天上班，第二天就分房。

“真没意思，除了老婆，啥都不用我操心。”吴恼继续打击着索罗，“你看，这些家电全是分的，就连电饭锅也是厂里分的，电厂就是好啊，一屋子免费电器，用电还不花钱。”吴恼带着索罗参观了全屋，高档的装修，时髦的家具，索罗想不出吴恼哪来这么多钱，总不至于装修也不花钱吧？

“你看这大理石，铝合金窗、实木门，你看这石膏线，罗马柱......”吴恼如数家珍，“这些也都是现成的，说白了，我就拿着钥匙进来住。”

“难道床也不用买吗？”索罗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哦，这个还真没分，不过厂里发了优惠券，我补了些钱，买了一张豪华席梦思，那个软啊，舒服啊......”吴恼好像是在故意刺激索罗。

“怎么样？你还没分到房子吧，要不搬来我这里住？”吴恼大方说道，“反正我现在连女朋友都没有，你不嫌弃就搬过来一起住吧。”

吴恼是真大方，特别是对索罗。他邀索罗来家里做客，完全没有显摆的意思，只因他确实无脑。他不明白这样的对比，会让索罗遭受怎样的打击。索罗也知道吴恼没什么坏心眼，除了有一点痞，读书在班里经常垫底之外，对待索罗这个朋友还算是真心。但这样的真心对于索罗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讽刺，在脆弱的尊严面前，一份免费的午餐太过昂贵。索罗的嘴角和脸皮很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很好，谢谢你的好意。”

“我说真的啊，你能搬过来，我就不会那么闷了。哎呀，真他妈无聊。”说着就翻开抽屉，拿出一张脸盆大的光碟，“这是原装进口激光大碟，怎么样？让你见识一下洋货，开开眼。”29吋的索尼进口彩电里，播放着一对赤裸男女在翻云覆雨，索罗算是真长见识了。

“没办法，一个人在家只能靠这个打发时日。”吴恼叼着一根烟，漫不经心地看着一丝不挂的画面。索罗忙不迭也点燃了一根烟，喉咙里像火烧一样。

那一夜索罗没睡好。都说饱暖思淫欲，索罗眼睁睁地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自己就憋在这样一个破败的出租屋里，每个月那点可怜的薪水填饱肚子都成问题，哪敢思什么淫欲？而那个满脑子棉花的吴恼凭什么就可以无忧无虑呢？哎，同人不同命啊！可吴恼并没有什么过错，他还邀请我一起住，可是那并不是长久之计，再说人总要有点尊严。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呢？我那个清水衙门单位会给我分房吗？我以后的日子又会怎样？

一连串的问号疑惑着整个夜晚，第二天上午索罗迷迷糊糊上了半天班，极不情愿地回到出租屋里午睡。为了争取宝贵的午睡时间，走路上下班就浪费了将近一个小时，剩下的一个半小时里，到单位旁边的大排档像冲锋似的囫囵一顿午餐，最快也要半小时。剩下的一个小时午睡时间还不能保证倒头就睡着，有时为了多睡一会儿，中午饭也就免了，下班路上随便买个面包也算一餐。

这天中午索罗连面包也没买，他完全没胃口。一夜没怎么睡的他，确实很累，但完全没有睡意。兜里最后一根烟也抽完了，他摸出口袋里的零钱，走出屋子，向卖烟的铺子走去......

若干年后，电厂改制。

索罗已经很多年没联系吴恼，自从那一次邀请遭到索罗的拒绝，索罗就再也没和吴恼交往。二十年后同学聚会上，大家聊起吴恼，“听说他下岗了。”同学七嘴八舌，“但他的名字起得好，现在照样逍遥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