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阳光穿过窗户,洋洋洒洒地落在我的床上,我的肚子已经咕咕作响了,脑子里想的全是母亲烧的菜,其实说不上哪里好,甚至有时候看起来觉得那些食物是粗鄙的,却是无论哪个大师傅都没办法做出来的,家常菜每家每户都会有自己独特的味道,为了让那个它有一个统一我们将它称为——家的味道。
小时候在乡下念书,每天要走三十分钟的山路才能到那个位于半山腰上的小学,母亲比我们一家人起来的都早,因为她总是要在我起床之前准备好洗脸水,做好早点,等一切都准备好了之后,便到我的床边叫我起床,冬天冷的时候总是穿不好衣服,不是扣子错位了,就是衣服没有穿正,母亲常常将冰冷的衣服在灶台前烤得柔软暖和了,才轻轻将我从床上捞出来,抱在怀里,一件一件地给我穿上衣服,哪怕我现在已经长到了当时母亲的年纪,在家的时候却还是经常穿着睡衣去烤火一会儿了再换衣服。等我洗完脸刷完牙齿之后,母亲差不多已经将我的文具都收拾好了,餐桌上也已经摆上了母亲给我做的芥菜炒饭。
故乡的芥菜在九月份的时候成熟,我上学的那段日子,母亲总是拿一大块地种芥菜,悉心呵护着,像照顾我似的认真照料它们,时常到菜园子里看看,有杂草了便低下头扯扯,如果有一两处有吸菜汁的虫子,便将那两张叶子摘掉扔到远远的地方去,生怕它再爬回来。等到一年秋天的时候,稻谷收完了,父亲在家里用老式的风车一点点将里面的秕谷扇出来,母亲便坐在院子里,就着湖南九月还算温暖的阳光,一点点将芥菜的根须削掉,剩下的白色果儿便用钢丝球擦洗干净,等一大盆子的芥菜都洗干净了,早上的时间已经过去一大半了。每当这个时候,母亲总是将芥菜拖到有阳光的地方,借着阳光的暖意,一点一点将芥菜的块茎切成细细的丝,然后清洗一块晾晒过稻谷的蔑席,均匀地将它们洒在上面,等一切都忙完了,一天的功夫差不多就已经过去了。只要母亲收拾芥菜的日子,我从学校回到家的时候总能看见母亲在家里的水井旁细细地清洗着那些做芥菜的刀具,我念的小学不提供午餐,每每见我回来了,母亲总是首先停下来,给我炒上一碗杂菜炒饭,方才回去继续清洗。等母亲忙活一阵儿之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母亲便又忙着将晾晒在芥菜细细地收回来,母亲其实很瘦,个儿也不高,但是她做事细致,总是围在蔑席旁来来回回折腾很多次,才能将那菜给收回来,我看见母亲来来回回在院子里穿梭的时候,总觉得母亲就像这个家里最忙碌的陀螺,即便瘦弱,却也是她用她的温柔粘合了我们一家人。
等她收完芥菜的时候,基本上只能透过门前的山头看见一片被阳光染红了的彤色的云,父亲也已经将收获大稻谷清理完成了,他们俩同时走进厨房,都来不及歇息一下,便又忙着一家人的晚餐了。父亲坐在灶台前,身上还沾着秕谷留下来的粉尘,一把一把地将新晒干的稻草绾成小小的草把往灶膛里面塞,母亲在灶台后面,还是像手芥菜时一样来来回回地走,一会儿去房间里盛米,一会儿在水井边洗菜。袅袅的炊烟慢慢地透过青砖黛瓦升起,笔直成一条薄薄的线,掀动着屋后已经开成蒲公英模样的菅芒花,不经意便成就了一副美好的图画。我和哥哥在门前田埂边的丑柑树上,仰望着那红色的云将山峦勾勒出玫瑰金色的边,细细碎碎的树尖儿将原本高大山峦的边角切得星星点点,像极了一个个来不及实现就已经走远的童年旧梦。每当天空中的云只剩下小小一个角的时候,父亲便站在吊脚楼上伸出来的栏杆上,轻轻召唤我和哥哥回去吃饭。我和哥哥听到父亲的声音便像受到惊吓的小猴子,“嗖”一下便从树上下来,穿过那片放干了水的田野,原来割掉了稻谷的草根儿已经新发出了鲜嫩的芽儿,翠绿翠绿的叶儿,边缘缀满了晶莹的露珠儿。哥哥总是比我聪明一些,一边跑着一边踩倒新发出来的禾苗,等他到家的时候,裤子还是干干净净的。而我却总是从它们的旁边跑过去,不经意间便将裤管弄得湿漉漉的。等我回到家的时候,父亲总是从绳子上扯下来一块用旧了的毛巾轻轻地掸掉我裤管上沾着的露水和一些说不上名字的杂草种子,母亲将盛好的饭默默地摆上桌子,又将筷子轻轻地在碗的旁边摆好。那时候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好吃的菜,总是剁椒炒土豆丝,然后就有一碗上一年腌制的芥菜叶子,偶尔也会有一些其他的蔬菜,不过那都很少了,因为每当这个时候,就是农村时令蔬菜青黄不接的时候。
大概是因为小时候长身体,或许是因为真的没有经历过那种餐餐食肉的日子,即便是简简单单的土豆丝,也总觉得能够吃出来佳肴的味道,常常一顿饭吃完,满满一盘子的土豆丝就已经可以见底了。父亲经常和妈妈抱怨家里只有土豆丝,然后看着炕上仅存的一点腊肉,央求母亲能够炒上一碗腊肉。母亲总是毫不犹豫地就将父亲的提议拒绝了,因为她总是只会在很久没有吃肉或者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炒上一碗,当然,后来再大一点儿的时候,等在外面寄宿念书的哥哥回家也能做上一碗,不过那都是几年后的事情了。等饭吃饱了,父亲便不再做事,有时候坐在家里那只老式黑白电视机前等着信号光顾我们家,然后静静地泡一杯茶,看看新闻;或者从那个已经没有玻璃的书橱里抽出翻阅了无数次的《红楼梦》或《三国演义》,一坐便是一个晚上。母亲便将碗筷收拾干净,然后借着白炽灯微弱的光,从水井里打水到家里,清洗白天切下来的芥菜根须,清洗干净了再一点儿一点儿剁碎,常常我在床上已经睡醒一觉了,穿过层层板壁,还是能听见母亲轻轻剁菜的声音,然后再看看挂在墙上的挂钟,发现已经快到十一点了。
有时候我也会起身跟我母亲说,让她明天再继续做,母亲常常听了我的话然后劝说我赶紧睡,她马上就好了。我听了母亲的话便乖巧地回到床上继续睡觉,等我再从睡梦中醒来一次之后,方才听见隔壁的母亲在和父亲轻轻抱怨:“我今天剁菜,手使得太久了,这会儿手腕酸疼。”父亲在听完母亲的话之后,便轻轻敷衍一句:“晓得你是怎么弄的,做不完分两天就行了。”母亲常常会在父亲的话后面加上一句“趁着天儿好,赶紧晒干了,孩子们也才有得吃的呀!”然后便是长长的沉默,许是父亲在给母亲揉手腕,许是累了一天的他们很快入眠了。
哥哥吃母亲做的芥菜时间比我长,直到他十四岁。在此之前的四年时光里,差不多每一天都在吃母亲做的芥菜,那时候寄宿的学校只提供饭,没有人会给孩子们炒菜,哥哥就靠着母亲做的芥菜,一点点从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变成了一个意气风华的少年。等我寄宿的时候,母亲和父亲已经外出务工了,我后来吃的芥菜大多是奶奶细细给我准备的,一家人的味觉其实是有传承的,即便母亲不是奶奶的女儿,但是奶奶做的菜和母亲做的菜还是差不多的味道。那时候是真穷呀!不光我们自己家穷,身边的孩子们也大多过着同样的日子,不过相比他们来说,我好像显得更加幸福一点,因为他们央求自己父母半天才能得到的甜荞粑粑,在我们家却时常能够吃到。
那时候家里没有什么经济来源,母亲和父亲便想出做甜荞粑粑卖的办法,贴补家用也是好的。那真是一个辛苦的活儿,每当夏天来临,油桐树上的叶子长成了成年男子巴掌大的时候,父亲便和母亲开始漫山遍野地采集油桐叶了,他们将采集回来的油桐叶子一张一张地清洗干净,放在太阳下慢慢地将水沥干,另一边便又将泡好的籼米放在石磨里慢慢地磨成米浆,常常米浆太黏了,要么磨芯折断了需要父亲搬开石磨重新修;要么父亲拉一会儿便拉不动了,换成母亲在这边拉,父亲在那边往磨孔里加籼米。常常等这些事情做完就已经日上三竿了,每当这个时候,父母早已经满头大汗,而我和哥哥也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母亲也来不及认真做一顿饭,有时候煮一点面条,有时候甚至只是炒一些剩饭便对付过去了。吃完饭母亲和父亲便着手准备熬浆了,等米浆里的水蒸发,变成浆糊的模样,母亲便拿出家里那只巨大的陶土浆钵,一点点将米浆舀出来冷却在浆钵中,母亲常常因为米浆和浆钵加在一起的重量太沉了,把它们从灶台上搬下来的时候压得腿都直不起来,只能像扎马步似的曲着,可能因为太吃力,嘴角撕扯着已经能够看见后槽牙。这时候是我和哥哥最开心的时候,因为锅底上粘着的米浆已经结成了厚厚的锅巴,即便母亲常常迷信地说,不能给孩子吃太多,不然孩子长大了脸皮厚,宠爱我们的父亲也会轻轻撕下来一块儿给我和哥哥吃,每当这时候,我们总是在母亲嗔怪父亲的声音中拿着锅巴偷偷溜出去,然后等吃完了又回过头看母亲将捣碎了的酵母和甜荞粉末倒入米浆中,母亲总是直接将手洗到膀子以上,然后直接用手将那些粉末在米浆里搅拌均匀,一点点将那些结块的甜荞粉捏碎,和到米浆当中。和好了的浆子呈泥土一样的黄色,盖上事先准备好的白布,静静放置一天,等浆子上面鼓出了细细碎碎的泡泡,才算发好。每每到这个时候,一天的日程已经过半,到了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母亲等待的那一两个小时里也没闲着,要么和父亲去看看田地里的庄稼,要么去院子里开一块地总是应季蔬菜。
等晚饭之后,母亲便坐在灶台前一点一点往折好的油桐叶子里倒上米浆,然后将叶尖折叠过来变成一个封闭地空间,米浆流不出来,父亲就在灶台前一边添上柴禾,一边将放慢了蒸屉的甜荞粑粑往锅里放,等这一屉蒸好了,下一屉也就包好了,父亲总是习惯在灶台旁边摆上一块硕大的门板,门板是清洗干净了的,蒸好的粑粑整整齐齐地摆在门板上,我做完作业之后有时候会看看父母忙碌,但是常常不到九点,父亲便叫我赶紧上床睡觉,奶奶便在这时候领着我一起睡,等父母忙完了,便又将我从奶奶的房间里抱回我自己的卧室。我常常是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抱我的,想必那时候我已经睡得很沉了。父亲鲜少有将我揉醒的时候,偶尔有一两次不小心撞着门框了,也只是稍微睁眼,来不及盯着时钟看看什么时间,便又在父亲一两句安慰的话里面睡去了。
我永远不知道父亲是几点起来的,因为等我早上起床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已经不在家了,碗橱里放着他们特意给我和哥哥留下的甜荞粑粑,撕开树叶就可以吃,哥哥或者奶奶已经热好了洗脸水,我洗把脸,吃上几口甜荞粑粑,便也就去上学了。父母总是天擦黑才会回来,我和哥哥就在屋前那片田野上往后面大山的隘口上往,只要听见父母说话的声音,便开心地大叫,偶尔有一两次父母因为生意不好回来太晚了,我和哥哥便在家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那时常常怪我爸妈回家太晚,吃饭已经来不及。许多年后我和父亲为了质量最好的橘子再次踏上那条路的时候,才知道父母当年需要走多远才能将那几筐甜荞粑粑卖掉。我们天一亮就开始走,路比当年好多了,而且只是走到了当时路上的一个小集市上,只走了一半路程,来去还坐了一段车,但是等我们扛着橘子回到家的时候也已经到了晚上六点钟。我在心里暗暗向当年自己对父母的责怪给父母道歉,可是那时对父母说过的那些伤人的话,却怎么也收不回了。年幼的时候时常跟着身边的人笑话父亲,卖完甜荞粑粑总是买一些白菜,在路上就对我妈说“赶紧回家,回家好做白菜。”长大之后才明白这个中的辛酸,原来那时候,白菜在父亲的眼里已经是难得的美味。
如今,我已经不再向父母伸手要钱,也会做菜了,常常吃的也还是年幼时候吃的土豆丝和白菜,大概是因为年幼时候即便不喜欢,却也吃了很久,留下了很深的印记吧!偶尔也会在穿过某个城市古老巷子里的时候遇见已经从我家庭中消失的甜荞粑粑,也会买上一两个尝尝,大概因为不是油桐叶包的,吃完了便吃完了,没有了父母做的那种吃完了嘴巴里还会残留着油桐叶清新的味道,和微微苦涩之后漫长的回甘。即便如此,还是禁不住每次遇见都会吃上一点,因为那里面的味道太复杂了,有我们一家人最贫穷时候的互相坚守,有父母生活窘迫时的万般滋味,还有,父母留给孩子漫长一生中浓厚却轻如抽丝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