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钟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街上溜达。
已经是大年三十儿下午六点多了,街上没多少人,超市也早已关门。所有的冷清都给人以一种团圆的启示。父母一大早也已回了老家,一个人的除夕也不需要讲究的,我随意在便利店买了些可以垫巴的吃食。十分钟后,我就看见提着一包东西站在我家门前的钟哥。
说起我俩的相识,也是挺巧的。
几年前在陈奕迅的演唱会上,我旁边一姑娘极度兴奋,抓着男友的胳膊跟着陈胖子又蹦又跳又笑又叫,而她的这位男友先生显然没能适应他那满脸被涂鸦,还要双手摇举荧光棒,并不时承受这姑娘尖叫摇晃的摧残的恶劣造型。他绝对是唯一一个因在现场而感到后悔的人类了。攀谈中得知我们是老乡,因此我俩彼此的人际关系中从此又多了一条脉络。之后,也多是些无关痛痒的短信联系。再后来,我继续上着学,他则一出校门便一脚踏入了深不见底随时可将人吞噬的社会深渊。
我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边开门边打趣道:“知道小弟我今儿个孤家寡人,特地过来陪我过年的吧!”他云淡风轻的说:“我不也没地方去吗?”进门后,我忙着张罗东西,想营造出一种过年的气氛,他阻止说不用麻烦,喝两杯就可以了。我说虽然人不多,但总得有点子年味儿啊。他愣了一下,仿佛自言自语,望着墙上的挂钟说:“是啊,总得有点年味儿啊。”再过一个多小时就是除夕夜了,我衡量除夕夜的标准简直俗不可耐:春晚开始的时候。
这家伙带了几瓶啤酒,一包花生豆,一袋纸杯,居然还有一包巧克力。我嚷嚷着大男人喝酒怎么能用纸杯,于是从橱柜里取出两只玻璃杯,准备跟他男人样的豪气干杯对碰。我把花生豆倒在碟子里,拿起巧克力打趣他:“跟孩子似得,过年还必须得吃糖啊!”他眼睛瞅着电视没理我,而电视里的阿丘还是那副长不高的样子,在进行春晚倒计时的采访。“过年嘛,就是要吃糖,没糖果,只找到一袋巧克力。”
我坐下来,为他和我倒满酒杯,不遗余力的接着打趣“家中常备巧克力,这是热恋的节奏啊。”他端起盛满啤酒的杯子在手里转着:“没有,现在…单身。”“演唱会那姑娘呢?”“分了。”不轻不重面无表情的语气让我无法判断他的情绪,但他随后猛喝了那杯酒,不,是灌,让我嗅出了些端倪。我突然觉得气氛有点紧张,平时那个不轻易表露内心情绪的人此刻似乎是另外一个人。
我想开口问,但不知如何开口,就只能这么静静的陪他喝着。空气仿佛装了消音器,安静的不像是过年。两瓶酒过后,我说,吃点面包,他摆摆手,长长的吸了口气说:“毕业那年,也就是你刚大学那年,我签了工作,新人么,你也知道,被欺负,不公平的待遇很正常。但我特别高兴,因为我终于可以挣钱了。所以公司让我春节留守,我没有任何怨言。说是留守,其实就是个打杂的,接触不到任何核心业务数据,每天只需按时签到,晚点下班,中间干些杂七杂八的,是个人都会做。可我真是挺乐意的,反正回家也是在亲戚家过年。
我领着实习生那点工资,在离公司几站路的地方租了一间民居平房。地方不大,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几个小方凳。电磁炉连个灶台都没有,平时都是放在桌子上的。”我又开始嬉皮笑脸的说了句:“伟人都得先经历磨难才能西装革履。”他佯装要扇我,放下手中的杯子,靠在沙发上,用手揩了一下脸,我觉得他已经酒至微醺了。
“那时候每天下班累个半死,动都懒得动。那天,也是除夕,比平时早,天还没黑。我拖着自己走到离家门口不到十米的地方,就看见一个穿湖绿色羽绒服的姑娘。”
“是那姑娘?!”
“她在门口来回没目的的踱步,用脚踢路旁的积雪。”
“是演唱会那姑娘没错吧?”
“那瞬间的感觉我永远也忘不了,跟见到天使没分别了。我不敢相信,虽然我知道那的确是她。”
“她看见你了吗?”
“我就那么呆呆的站着,看着,她就沿着路沿儿来回走着,等着。我完全没有了思维,我没想到要喊她,也没有想到第一句话说什么。我就在那儿不走了,傻乐着。她像是感应到了似得,突然转过头来,看到是我,也开始笑着。你能想象吗?我感觉那笑跟我的笑是一样的。”
这次换成是我没有回答。我感动于自己脑海中那副鲜活的画面:冰冷的除夕傍晚,周遭所有的热闹氛围被隔绝在外面,只有画面,没有声音。空气依旧如同安装了消音器,什么声音都没有,只能看见彼此脸上的傻笑,为彼此及时出现在彼此面前而幸福的笑着。那男孩被幸运之神眷顾,那姑娘,背后,有一束光。
钟哥显然没打算让我回答,“这不是俗套的剧情,不是像电视剧里那样痴痴地等,手脚冻得冰凉。她才不傻呢,一大包东西搁在墙角,她把自己捂得严实着呢。”仿佛那姑娘就在眼前,钟哥的语气里有着宠溺。“她急着跟我炫耀她带来的年货,可我只想让她先喝口热水,但屋里没有。”刚才的宠溺被一丝遗憾和愧疚冲淡。“她带的东西可真多,花生豆,可乐,西红柿,鸡蛋,青椒,土豆,水果糖,每一样我都记得,还有胡椒粉。这些东西怎么也忘不掉。”
“她是过来炒年夜饭给你啊。”
“是啊,她给家里说今天中学同学聚会。她那性格,坐都坐不住,怎么会炒菜呢。呵呵,西红柿炒鸡蛋味道还行,就是鸡蛋炒焦了,土豆丝嚼起来嘎吱嘎吱脆,我说青椒没熟,她还狡辩说青椒本来就是生吃的,她才故意只炒一会儿的。她不讲理起来,我总不忍心跟她辩,因为我也觉得她说的是对的。”
说着说着,钟哥拿起一块巧克力,凝视了一会儿说:“过年必须要吃糖,这是她说的。我觉得那晚的菜炒的特别香,家里没电视机,她说看春晚没意思,变戏法一样从兜里掏出一大把气球要跟我比赛吹气球。我老是吹爆炸,她吓得不让我吹,自己一个人把剩下的全吹完了,直喊腮帮子疼。气球挂满了屋子,我说太幼稚,万一半夜炸了,吓我一跳。她坚持说过年就该有年味儿,万一爆了就跟过年要放鞭炮一样的。你听,她的那些个歪理邪说总是那么的合乎常理。”
“那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我参加了她的婚礼。”这个时候,电视里响起朱军的声音“中国中央电视台,中国中央电视台,春节文艺联欢晚会现在开始。”举国欢腾,普天同庆的时刻,他说他参加了心爱的姑娘的婚礼。那是怎样的辛酸让他逃避到别人家里来过年啊。他靠在沙发上,仰着头,左手覆在眼睛上,我别过头想倒酒假装没看见那一串泪,可酒何时已经被喝光了。“我去拿酒。”我借机狼狈逃窜,怕看见他的情绪,泄露了自己的情绪,也给他一个流泪的机会。
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调整好了情绪,跟我讲述其中缘由。
工作一年多,老板赏识他的沉稳踏实,也常常带他参加些私人聚会,他也渐渐学会了应付自如。老板老来得女,留学归来的小女儿见惯了那些阿谀奉承嬉皮笑脸的男生,立马黏上了他这种不苟言笑的“闷骚男”,成天粘着他,那小姑娘喜欢他,他是知道的。男人的心装的不是事业,是事业能带给他的尊严,这种感觉在优秀又有理想抱负的男人身上尤甚。他说他当时甚至卑鄙的想过,以他的能力,再加上小姑娘的因素,一两年内高升不是问题。他抱着侥幸在心里为他炒年夜饭的姑娘,在生活中接受着能为他带来前途的小姑娘。
可是人还是不能太贪。为他炒年夜饭的演唱会姑娘终究是知道了。
“你说我当时怎么会聪明的认为只要我有钱有地位了,我一定会追回她呢?她那样好那样天真那样骄傲的一个姑娘,怎么可能容得了背叛。我真他妈看不起自己,看不起侮辱了这样好的姑娘的自己。”他压抑着声音,喝的酒全化成了泪流了出来。
造化往往弄人。老板突发疾病导致生命垂危,公司无人可托,因信任他的为人,将公司和小女儿一同托付。一夜之间,他失去了心爱的姑娘,成为了今天西装革履的模样。之后,那姑娘主动和他断了联系,他也鼓不起勇气去找她。我不去找你,你也不来找我,这是他们最后的默契。他说他,多少次忍住去各处打听关于她的消息,他真想让自己一直呆在那间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把凳子的屋子里,吃她做的年夜饭。他说,从那以后,他就觉得青椒就应该炒个半生才好吃,土豆丝嘎吱嘎吱特别好听,鸡蛋只有炒焦了和西红柿一起那才正宗。可是,再没人那样炒了。
后来,过了一段没有灵魂的日子,那小姑娘玩性未泯,又想学画画了,跟着一个男孩跑法国学画去了。之后他又从男友成了大哥,只承担兄长的责任,不承担男友的责任。
“那赶紧追那姑娘啊。”
“追不上了,不能追了。有的姑娘不是跑得快就能追得上的,她让你追上,是因为她让你追。她不给你追的资格,就注定追不上了。”
在感情里,我们需要的是全心全意的投入。跟跑步一样,你跑得快,我可以追你,你跑得慢了,我可以等你。可你跑错了跑道,就失去了一路追随我陪我跑下去的通行证,只能被罚下场,取消资格。有的人幸运,遇到的是一个性子柔弱的姑娘,她喜欢你,宁愿委屈着忘掉过去。可钟哥,遇到的是一个骄傲洒脱的姑娘,爱就毫不保留,全心待你,你背叛了,忘也忘的彻底。
“我再也不敢过除夕了。我感觉我这一辈子也不会有那么好的除夕了。后来,我参加了她的婚礼。新郎发的喜帖。他走过来敬酒,告诉我说他知道她还没有忘记我,但是他吃了她做的西红柿炒鸡蛋,那一次,没有焦。听到这一句,我知道她以后会很幸福的,她遇到了一个比我好的人,一个包容她过去,能给她未来的人。”
今天的酒喝得多了,怎么也吸收不了,全部化作泪涌了出来,湿了眼眶,湿了脸颊,也湿了回忆。真想在心底最深处挖一窝酒窖,将这姑娘连同这酒一起珍藏,酿出回忆的醇浆,供岁月品尝。酒杯在空气中发出近乎碎裂的声响,一起碰撞。一口酒下肚,声音混着窗外烟花炮竹声响:我再也不敢过除夕了。
愿你我终有这样一窝酒窖,遇到美好如酒般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