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王羲之写《兰亭集序》,想告诉我们什么?

一段写“乐”,这个容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八字而已。

二段写“痛”,不是那么容易概括出来了。写了什么痛?有三层意思:一是“情迁”,一是“物非”,一是死亡。

这些痛苦是由前面说的快乐而来的。有喜爱的物、人,欣然快然,但人的情感是会变的。“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你会厌倦,你会疲惫,你会发现自己的爱消失了,那时候,你的痛苦就出现了。没有了爱,一切“都是廉价酒馆的表演秀”而已。

如果说我的情感不变呢,至少,对生命中好些重要的东西,从没厌倦过呢?还是会有痛苦,因为“物”会变,它会消亡。“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花开了,会谢;春天来了,会走。

又说,那我可以等待,乐观地看待美好事物的消失,等待下一个春天的到来,该不会有这样的痛苦了吧?还是会有痛苦,因为生命短暂。“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你只能等到几十个春天的到来,你只能看到几十次春暖花开,花好月圆。

简言之,只要你喜欢了,爱了,快乐了,痛苦就接踵而至了。

三段写悲叹。人类千百年来,都会因为这些快乐和痛苦发出悲叹,昔人今人后人,概莫能外,因此,王羲之告诉我们“一死生”是虚诞的,“齐彭殇”是胡说八道。这个结论是这篇文章最出色的地方,它的光辉被它的书法价值掩盖了。

一死生,齐彭殇,是老庄学说的核心,这在玄学盛行的当时是主流思想,但王羲之却斥之为虚诞妄作,他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上文说的痛苦,道家释家有解除这种痛苦的方便法门,那就是从相对性出发,把人生的一切对立的概念,全都给“一”了“齐”了。花开花谢,月圆月缺,其实是一样的。八百年的寿命,在日月天地面前,跟朝生暮死的虫子一样,都是一瞬而已。成败得失荣辱,甚至美丑善恶爱恨,甚至生死,都一之齐之,淡然视之,你就没有痛苦了。

一个流传广远的故事。一个禅师酷爱兰花,多方搜得名本,备极护爱。一次远游,交待弟子看护好兰花。夜里,暴雨忽至,弟子没把兰花搬进屋子,兰花都被打折了。禅师回,弟子忐忑不安告以实情。禅师没生气,也没责罚弟子。弟子奇怪问之,禅师云:当初我种兰花,难道就是为了让自己生气吗?

这个禅师曾给过我极大的人生安慰。是的,我不是为了让自己生气才让学生写作文的,我不是为了让自己生气才买一件衣服的,同样我们交朋友,结婚,生育孩子,都不是为了让自己生气的。

但是,这样一种彻底的觉悟,我现在颇为怀疑。我慢慢意识到故事里隐藏的毒瘤。人生真的需要一种豁然贯通,解除一切烦恼的方法吗?人生的苦痛有这么可怕,需要我们竭尽全力地逃避吗?如果快乐与痛苦本来就是人生不可分离的两面呢?

如果只是做不到一之齐之,问题也不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乐观豁达也是重要的修行。真正的危害在于,我们因为害怕痛苦,会在快乐面前也变得恐惧。圣人也许可以做到,欣赏花开时尽情欢乐,等到花谢时并无多少悲伤。世间凡人,在无数次痛苦经历后,会悟出一个道理。拥有时有多快乐,失去时就有多痛苦;追逐时有多投入,失败时就有多悲伤。解除痛苦的方法,在“痛苦”这端无计可施,那么就在“快乐”这端设法。那就是让自己少一点喜欢,少一点爱,少一点快乐。

林黛玉就懂得这种解除痛苦的方法。“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

我们都学会了这种减缓痛苦的方法。我们不敢热烈地去爱,因为我们知道,爱得越多,不爱的时候越痛苦。我们不敢追求,不敢投入,无论那是考试成绩,是比赛名次还是喜欢的人,因为我们知道,如果无法获得,会是多难承受的尴尬和痛苦啊。

我们的人生,再无痛苦了,可是,快乐去哪了?为了躲避痛苦,真的用得着逃避一切快乐吗?那个禅师,真的爱兰花吗?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这样超然的爱?宗教给人的良方,总仿佛体检时医生开出“健康生活”的药方:忌烟禁酒,少肉远色,不可大喜,不可大悲。付出多大的代价,其实只是害怕人生不可避免的一半。

我猜想上天是公平的:有爱,就会有痛;你不能只享受拥有的快乐,而不承受失去的痛苦。笑过哭过,爱过痛过,恐怕是它的本意吧。

附《兰亭集序》原文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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