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南往事（一）

林南已经十天没有睡觉了。
电子钟又一次跳到了00:00，林南看着凌乱的床铺，叹了口气，无奈地例行公事一般地躺下，盖好被子，闭上眼睛，然后同样例行公事一般，可怕的彻夜清醒必然来临。在这种情形中，心跳的声音似乎都显得振聋发聩，提醒着自己那无所事事中流逝的一分一秒缓慢得多么令人窒息，那种感觉就好像是看着自己被一寸一寸地埋入黄土，却怎么都动弹不得。

林南还记得最开始的失眠是因为一场梦境。可怕的梦。
梦是一片迷雾，不知道在何时何地，也看不清楚方向，突然不知从哪里跳出一个黑影，手里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刀，不由分说就朝他砍过来，瞬间袭来的巨大杀气让林南不及多想，立即转身开始没命地逃跑。一路狂奔，在逃命的路上他看到了很多在白天的世界中熟悉的人，他的父母、可爱的女友、朋友、同学、老板、同事甚至还有自己崇拜的偶像，他心中拼命地渴望这些人能出手相助，但他们都只是远远看着，甚至还微笑着和他打招呼，似乎没有一个人理解他此刻正处在命悬一线之中。他只好继续拼命地用最大速度在一片迷雾中奔跑，后面是越追越近的黑影，终于，在黑影就要将他扑倒那一刹那，他从梦中惊醒，大叫一声惊坐起来。眼前仍然是熟悉的房间，电子钟指向03:54，幽幽的红色闪光让人看得有些发怵。林南大口喘着气，发现自己依然满身大汗。他任由自己坐着，回想着刚刚的梦境，试图看清追杀者的脸，却发现无论怎么绞尽脑汁都只能看到一团黑乎乎的人形。他无心再睡觉，只觉得口干舌燥，下床拿了瓶冰啤酒一饮而尽，之后就呆呆地坐着一直到07:00闹钟响催他出门上班。

这场梦之后，林南就再也无法入睡，无论他在睡前多么努力地暗示自己，按照网上查到的方法做多少努力，睡前喝牛奶，做运动把自己累到精疲力竭，成百上千地数羊，都没有任何丝毫用处。他只好闭上眼睛，一边祈祷时间能过慢一点，妄想着自己说不定能在白天到来之前睡着片刻，一边又奢望着时间快点走，这种煎熬的清醒就能早点结束。
他的听觉也变得异常敏感，到了第三天，他已经对之前完全陌生的夜晚了如指掌，他知道每天01:00住在对面的妙龄女子会踩着高跟鞋哒哒地出门，每天02:00楼下会定时传来停车的声音和一男一女低沉的交谈声，每天05:00保洁大爷会一边清扫垃圾一边低声用咒骂的语气说着什么，还有马路上时不时传来的卡车呼啸而过的轰隆声，远远传来的酒瓶被摔碎的声音，每天随着第一道阳光开始此起彼伏又随着人类的起床逐渐消失的鸟鸣。夜晚似乎是另一个林南从未去过的世界，但他却只敢把自己限制在床的边界之内，从来不敢披衣踏入那未知的黑暗。
有一次，林南小心翼翼地尝试服用了几片安眠药，他满怀希望地躺下，以为自己定能安然入睡。但他随后惊恐地发现，只有他的身体在药物的作用下变得越来越沉，而他的大脑却在身体神经的麻木下变得愈发清醒。他感觉到自己逐渐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他想翻身，但肌肉却不听使唤，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似乎它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所以要拼命跳动抵抗麻醉药物的侵蚀。在这种可怕的清醒中，他似乎看到他的大脑变成了一个五彩斑斓的球，每一块都在雀跃地变换着不同的颜色，越来越亮。随后，在身体逐渐恢复知觉后，林南的大脑反而开始迷糊，半醒之中他感受到一阵阵巨大的能量，这股能量似乎从心口发出，瞬间席卷全身，让他感到大脑发麻，似乎要将他彻底吞噬。他本能地拼命保持意识的清醒，才能压制这股能量，保证自己不至于被吞没。在这一晚惊心动魄的体验之后，林南再也不敢随便尝试其他任何助眠的方法，只敢任由自己完全被身体和意识支配，不敢再有任何尝试控制之举。

今天是第十个无眠的夜晚。十天没有休息的脑袋疼得让他想吐，林南又无奈地翻了个身，他把头埋入枕头，心中涌起一阵烦躁。突然，似乎像被谁一觉踢下了云端，他的意识迅速向无尽的黑暗中坠去，他又一次进入了他开始失眠那天的梦境中。那个持刀的黑影向他迅速冲来，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林南手里也多了把同样的刀。突然林南看清了对方的样貌，这不禁让他毛骨悚然，那个人和自己竟然一摸一样，或者说那个人就是自己。恍惚间，林南也不太能分得清到底哪个是自己，他的意识似乎跳到了两个人身上，这两个互相拼尽全力要置对方于死地的人都是他自己。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厮杀，结局只能是一方彻底杀死另一方。而最终也确实是这样，一个林南被杀死了，另一个林南拿着刀站在尸体旁。林南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体会不到他的心情。他又一次坠入更深的黑暗中，这次是无边的没有梦境的黑暗。

在这一起凶杀案发生之后，林南一直沉睡，似乎要将之前欠下的睡眠都补过来似的，终于在三天之后，他在一阵剧烈的拍门声中醒来，耳边传来女友焦急的叫喊声。林南睁开眼睛，揉了揉因为突然的亮光而开始剧烈跳动的太阳穴，然后突然呆住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他脑中冒出了一个让他细思极恐的问题——现在控制自己身体的到底是谁？真正的自己是否已被杀死在那个梦境之中？女友的呼喊声渐渐淡去，林南知道自己又将进入新的一轮不眠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