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工作的第一年,我在家乡的一所农村学校任教。自得知自己将被分配到那儿去的时候,我的心就一直惴惴不安。因为本地人都知道那素来民风彪悍,社会三教九流之人甚多。届时,自己将不免要多多和这群人打上交道,而这又是让我这所谓的“读书人”最头疼的事情。
果然,我去学校报道之后,领导没给我任何喘息的时间,也没人告诉我课该怎么上,没人告诉我该如何与学生相处,一切都是自己在黑暗中摸索。A前辈说要给学生下马威,于是我一进课室就故作威严,但除了引来学生的一片哄笑之外,没能收到任何成效;B前辈说要和学生打成一片,然后我下课就找学生谈心,用他们喜欢的语言来交流。那时学生中间流行非主流、火星文,为了进入学生的世界,我甚至都觉得自己得了神经病——一个老大不小的教师用小毛孩的火星文来写日志,不是神经病又是什么?结果学生的确喜欢我了,但从此我在学生面前就丧失了师者的威严,他们敢直呼我的全名,也敢随意进出我的宿舍。渐渐地,我感到一名教师这样过日子肯定不算正常,因为一直被学生牵着鼻子走,始终还是会出问题。
现在想起,我真要感谢一个女学生,是她让我学会了重新审视自己、思考工作,最后改变。她是一名初二的女学生,正是青春期最叛逆的时候。谈恋爱、识损友、抽烟喝酒,一个不落。
她当时很喜欢找我倾诉,或许我比较合她的脾气,又或者是我比一般教师更有耐心,因为我从不打断她的诉说,只要她喜欢,我就让她一直讲,甚至可以晚饭都不吃。用当时同事的话来说就是:我已俨然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有一次,她在我的办公室一边讲述,一边抽泣,大概说的是她在家里生活得很压抑,父母为了断绝她和男朋友的来往,把她的手机都摔了,还不让她踏出家门。好多时候,她甚至想到了自杀,但是却连死都不成,因为妈妈一刻不让她脱离视线。她越说哭得越是大声,我桌面上的纸巾都被她撕扯了大半盒。
突然,门“嘭”的一声开了,四五个壮实的小伙子不打任何招呼就直奔进来。气冲冲地指着我,嘴巴里面操着国骂,问我把女学生怎么了。我一时之间呆了过去,直到女学生奋力抱拦着他们我才从她口中知道怎么回事:原来这就是她那个混社会的男朋友,他以为是我把他女朋友怎么了。经过一番好大动静的劝说,后来这几个小伙子才将信将疑从我办公室离去,完了还不忘一路瞪着我。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我有些措手不及:一群社会青年,居然可以大摇大摆地闯进学校,进入教师的办公室,还敢肆无忌惮地撒野,如果不是女学生在奋力阻拦,出现任何后果都是可能的事情。
我草草结束了与女学生的谈话,让她尽早回家。
回到宿舍之后,心有余悸的我将刚刚发生的一切告诉了隔壁同事,本以为这会让同事惊讶一会儿,但没想,倒是同事的反应让我差点没掉落下巴。同事开始“语重心长”地讲起了这所学校的“光辉”历史:有教师因为批评学生而被撬了家门财物失窃的;有教师因为惩罚学生而被扎了车胎的;至于那些语言冲突、被学生口头恐吓则多如家常便饭,不胜枚举。
同事越是平静地讲“故事”,我却越是没能平静下来,思绪在飞快地闪转,很多问题在我脑袋里面此起彼伏:
这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学生?
他们的背后到底有一群什么样的家长?
这家长背后到底有一个什么样的社会?
然后才能频频上演如此荒唐的一幕幕……寻找这些答案的过程让我变得沉重,或者是成熟,因为了解得越多,就知道教育越是艰难,你也会发现,竟然还有如此封闭需要开启的民智。
有许多同事想去家访,但被家长告之:我很忙,不要过来;也有很多同事进了学生家门之后,家长在一旁打麻将,教师则可怜楚楚地被撂在一边……这种极端不重视教育、不尊重教师的事情,即使在概率上说来只是小事一桩,但一桩也足以窥见大问题,而这种问题的背后根基就是不尊重知识,不崇尚教育,不敬畏师长的社会文化。如果这就是一个家庭所秉持的信仰,那这个家庭终究会为自己的信仰而付出代价。
人只有“跌”倒过才会成长,那次差点被学生的男朋友在办公室殴打的经历让我思考了很多,但更多的集中点都在教育问题上。
经历也是一笔财富,再后来每当有机会和家长交流,我都会结合经历把自己的所思所想与他们进行交流。我深知,一个小教师有机会直接改变的就只有这么少,虽然应该做的很多。很庆幸的是,我的观点也得到了很多家长的认同,许多时候也直接或间接地改变了他们对待教育、对待子女的态度,进而也改变了他们的家庭。
没几年后,我调离了那所学校,但因为一直有同事在那,所以从陆陆续续的联系当中也一直对那些曾经学生保持着了解。当年的他们,如今一些人的结局不免让人唏嘘:
有人已经锒铛入狱,有人在锒铛入狱的路上;
有人被通缉以至无家敢归,有人惶惶如丧家之犬一直在“逃亡“;
有人在当坐台小姐,有人靠援交度日……
这些学生在青春年少的时候都有个共同的特征:目空一切,心无敬畏;
这些学生的家长那时也都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情:轻视教育,漠视教师。
我一直认为人只要活着,就逃不过某个圈子的因果轮回,最明显的一件事情就是:当年我待过的那所学校,在前几年丧失了高中办学资格,根本原因就是办得不好,了胜于无。
不是我们教师不努力,而是不崇尚教育的社会,即使当地能办出好学校,但一定办不成好教育。假如当学校连基本的成绩都出不来的时候,就一定会引来领导的垂注,以致有所动作:既然学校办成这样,那干脆就别办了。
于是,很多人就失去了一个在家门口读书的机会。这对那些本已无心上学的学生来说,自然更不会“舍近择远”去吃求学的那份苦,于是干脆就早早进入社会。
可是,社会这所大学校远比现实中的学校残酷得多,它不会宽容你的任何错误,做对了它未必会给你奖赏;但做错了,你一定会受到它的惩罚。所以,学生“杀”了教师,不如说他们杀的是自己。最后,教师死了,学生也毁了,没有哪一方赢了这场“战争”,空有后人含怨,草木鸣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