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书记

鲁迅小说《孔乙己》里,孔乙已为着别人说他偷书,“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

“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每读至此,都会嘿然一笑。笑孔乙己的成份有之,笑自己的成份更多。因为我也曾是一个窃书者。嘿嘿,这是读书人的事,不能算偷。

依然还是小时候,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向对什么都没太大欲望的我,突然对书有了强烈的占有欲,凡是能弄到手的书,它最终都会平平整整地躺在我的抽屉里。为此,我曾费尽心思,百巧生法。过年到各家走亲戚,搜罗各种书籍成为我当时的最大目的。正好有几个表哥表叔也爱看书,赵楼大姑,吴楼二姑,大史庄三姑,房庄舅爷,他们家都颇有几本书,没几年,这些书都成了我密不示人的箱底之物。

记得有一次住吴楼二姑家,趁二姑与王元哥出门之机,我在他家五间房子里搜索到每一个旮旯缝角,终于在一个大缸里发现一个纸箱子,我第一时间就感觉到,那就是我想要的。很费劲地搬出,小心地打开,果然,各种画书,还有几本厚厚的书,最不能让我容忍的是:竟然有几本是我在家千寻不见、失踪已久的画书。哼哼,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我的,我的,全是我的!我左裤兜四本《杨家将》连环画,右裤兜五本打仗的画书(我裤兜为了装书,都做的特别大),其余的画书(那时还不能看纯文字类的书,故此没拿),通通装进一个塑料袋,趁着微雨,遁去。第一次一个人走八里路,竟然也回到家了。正给小伙伴炫耀呢,二姑急急地找来,看见我都哭了。我那时不到六周岁,很有迷见的可能。

王元哥也是个书迷,以至看课外书耽误了学业。二姑为此很恼火。有一次我去二姑家,二姑端出满满一大箱子的书,说:“别找了,这次都给你。不能让你元哥看这劳什子了!”那时我也初中了吧,大喜过望,觉得还是姑姑疼娘家侄儿。整整齐齐地捆扎好,放进编织袋,趁表哥没回来,立即跑路。那堆书里,有很多的名著,《昆虫记》、《青年近卫军》、《虾球传》、《好逑传》、《三国演义》……竟然又有我家的《红楼梦》!王元哥啊,你不仁,也别怪小弟不义了,哇哈哈哈!

就这样,我在大姑家整到了金庸古龙武侠系列,在三姑家弄到了《封神演义》,在舅爷家捡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东方》……当然,还是在二姑家收获最大。

现在看来,这只是亲戚间的交往,你拿我的,我要你的,“礼”上往来么,大人们谁也不当真,表哥表弟之间也因此更显得亲近。但有一次,我是真正的窃书了。

四年级的时候,本家的一个堂哥送我一本《唐诗三百首》,青的底色,暗的花纹,显得古朴素雅。我自是十分欢喜,每天捧着诵读,有如朝圣般的感觉。谁知有一天在学校里被一个姓韩的高个老师看到了,便借了去说看几天。虽不舍,但也不能太小家子气吧!人家又没说要你的,也没说不还。可他还就是不还了,一天两天,很多天过去了,唐诗一去不复返,学生心里空悠悠。好容易碰到,向他索要,他说丢了。这种事,能瞒过俺这经常在书间往来的人吗?于是,我开始趁交作业的时间出入办公室,弄清了他办公桌的位置。我知道,办公室的门有两扇,每扇各有一个锁鼻,其中一个锁鼻提溜着一串铁锁链,不锁紧,我的体形是可以从上面爬过去的,因为我见别人爬过。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我独自一人来到学校,悄悄地接近了办公室,门,没有锁紧。四处打量了一番,确定没人注意,跳起,双手攀着了门框(很老的土房子,门框很低),腰一提腿一弯,脚就从门上面伸进了门里。大半身子过去后,脚试探到横撑,踩实了,一缩身一侧头,人,过去了。里面光线很暗,站在办公室里,双腿发抖,竟有种绵软无力的感觉,心里有一种莫大的恐惧。隔着门缝向外面张望了又张望,才敢走向他的办工桌。三个抽屉都没有上锁。我开始翻找,一边将一些教科书之类的拿出来放进去,一边紧张地看着窗外。三个抽屉翻了一遍,也没找到我的《唐诗三百首》。我觉得我可能太紧张了,眼睛没有看清楚,我是有这样的经验的,于是稳了稳神,再找。终于在那个靠窗户的抽屉里找到了,青青的底色,暗淡的花纹,压在一摞书的最下面。我激动得都有点儿想哭了,也忘记的初时的恐惧。我小心地将我的书抽出来,隔着窗户放到外面的窗台上。然后,又从两扇门上面的缝里钻了出来。我没有动他其它的书,只是拿回我自己的书。盗亦有道,我知道这个道理。

很多年过去了,那次窃书的情境我仍然历历在目,如昨日刚发生过的。我知道,这样的行为不光彩,但那时我太想拿回我自己的书了。对书的感情,让我失去了对是非的理智判断。

现在,我只能再次用像孔乙己一样的话自嘲:拿回自己的书而已,能算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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