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学时光，是在长治二中度过的，那是山西省一所重点中的重点，至少我的同龄人，一定会为自己能上二中为荣，甚至我们的父母，提起自己的孩子在二中上学时，腰板儿明显更直，脸上也明显开花，就跟在北京提起四中和人大附中一样。
几年前的一个周末，我躲到京郊没有信号的地方避暑，结果回程时收到初中班主任的短信，我迫不及待地拨通老师的电话，方知是母校长治二中校庆在即，希望我写一篇关于学校生活的回忆文章。我回答老师的声音有些激动地颤抖。我怎能不激动呢，告别母校近二十年，只要提起二中，我还是满心的骄傲和自豪，不仅因为二中本身是重点中学，更因为那里留着我生命中最美的一段时光，那里曾带给我无限的启迪和财富，那里是我所谓不长的人生的真正起点。
我从郊外回到家，一身困顿瞬然全消，晚饭后就打开笔记本准备开工。那彩虹般的青春岁月，那充满着细节的校园生活，岂止一篇文章的篇幅能收纳得下。
我在笔记本上新建了一个word文档，以为就要洋洋洒洒地回忆了。然而手指却停摆在键盘上，双手的食指久久在F和K上摩挲着，敲不出一个字来。脑海里涌动着无数个画面，既没有顺序，也没有章节，只有一张张充满稚气的脸和这些脸孔后的教室、操场以及春游的田野，每一位老师严厉和慈祥的目光，声音与表情，都一页一页在我眼前铺展开来，我似乎能触摸到那一段段令我欢笑，哭泣，激动，失落，迷茫和困惑的年少时光，甚至能调匀呼吸，回到那个整日散着青草和树叶香味的二中。我渐渐发现，这些零碎的回忆，慢慢聚焦了，聚到一个叫做一九一的班集体，是一九一，让初中的三年，如此精彩，如此闪亮。
这一切，要归功于一个血气方刚、特立独行的年轻代理班主任。他就是发短信给我的张来成老师。
现在想想，张老师当年也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在一群十一二岁的孩子眼里，他当然还是备受尊敬的师长，但这个师长最有魅力之处，是他在那个并不太流行创新和主张创新的年代，带领我们不断创新，不断实践，让我们平凡的初中生活变得多彩而富有诗意。你看，多年后的今天想起那段往事来，我还是这般压抑不住的兴奋，并如此期待与你们分享一九一的故事。
那就从一九一是同年级里成绩最差的一个班说起吧。我们初中一共四个班，从智力竞赛到文体竞赛一九一每次总拿到第四。别的同学和老师常开玩笑说“德智体美劳，垫底一九一”。我们的名声就这么臭，一九一的学生也总是看起来有些自卑。可就偏在一个学期开头的关键时候，我们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又请了长假，校长临时找教导处一个年轻人代班，这年轻人就是张老师。校长只说让他代理班主任一个月，看住这个班学生别出啥事儿就行，等正式班主任回学校，他的任务就算完成。
张老师也真听话，每天早晚自习各来一趟，例行公事，检查一下纪律是不是还好，有没有逃学旷课的，交头结耳的，打架闹事的，至于这个班的学习生活一概不过问。谁知周老师假期结束时，由于特殊原因要继续请假两个月，张老师只好继续代理。但这回他掐指一算，两个月？一个学期可就过去了。这一班孩子照这么个带法，还不放了羊，它不垫底谁垫底？张老师心想，不成，我应该为他们做点什么。一个无眠之夜后，张老师彻底改变了自己原来的态度和想法，不管学校怎么要求他，他决意要担当一九一真正的班主任了。
至于那一夜，老师究竟想了些什么，我们实在不得而知。但结果是，一年后的一九一，所有竞赛均获冠军，以至于其他班主任不解地打听，是不是一九一请体校学生参加运动会？是不是张老师买通了智力竞赛的评委泄漏考题？是不是张老师请音乐老师吃饭给一九一开小灶？尤其是有的老师一直坚定地认为，我们当年请校外学生参加接力赛跑，搞得他们班最有希望夺冠的项目也败给一九一。现在想来，还真是有趣。我是直到今年夏天，一次回学校找张老师吃饭才了解到，当年，他为了那个不争气的一九一，曾付出了怎样不为人知的代价。一个个奖杯，一块块奖牌，一张张奖状，没有一个不是百分百的含金量。
1 标语、黑板和洗手盆
我想略带自豪地描述一下当时的一九一教室：桌椅整齐，地面清洁，窗明台净，空气清新。一块黑板与别的班级并无两样，但黑板上方的标语可很有看头：不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的俗套，而是颇具现代风格的“看，时间正在逝去！”看字的后面，挂着一只用班费买的康巴斯石英钟，晚自习的时候，教室安静得出奇，真能听见石英钟秒针的滴答声。我相信每个同学的时间观念就是那时在不知不觉中被这滴答声培养起来的。有趣的是，我在一期《读者文摘》上，看到了哈佛大学图书馆墙上的一些标语，里面就有一条跟我们黑板上方的那句一模一样，看到那句话时，真想立刻打电话告诉张老师，他的话贴在哈佛图书馆的墙上了。
张老师觉得，我们成绩不好，应该首先从带课老师那里争取些小灶。他自己是教地理的老师，他相信代课老师的心情直接影响着上课的质量，所以张老师要求我们每节课都要比上课铃声提前两分钟进教室，准备好这节课的书本和文具，因为他说代课老师进来时，最不喜欢听到书本劈劈啪啪地乱响，他就曾要求其他班级上他的课要提前准备书本。
老师走上讲台，班长姬静煜清脆的喊一声“起立”，大家便齐唰唰地站起来，一声整齐洪亮的“老师好！”响彻教室内外，而后全班同学“哗”的一声坐下来，便不再有任何声音，这时带课老师情绪已进入状态。而当他转向我们的黑板，准备书写，就更加精神。因为那块黑板总是黑亮光洁。我们的擦法是独创的、标准的，还颇有点像现在麦当劳培训员工擦桌子那样，我们要用板擦先擦干净，再用半干半湿的毛巾把残余粉尘擦掉，黑板才泛出墨光，让上课的老师拿起粉笔就有着强烈的书写欲望和美好的心情，像书法家面对干净的宣纸那样富有创作的激情。一节课下来，老师神清气爽，一点不觉得累。不过，惊喜还在继续。我们讲台的左边有一个木架，架子上永远是当天的值日生打好的一脸盆清水和一块干净的毛巾，脸盆、毛巾和香皂都是班费买的。每位老师走下讲台都会被前排同学大声地提醒：老师，请洗个手再走吧。要知道那年代，有如此人性化创新的服务思想是需要很大勇气去付诸实践的。
我敢说那一年，整个学校也没有那样诗句般的标语和那样清爽的洗手盆。每个老师都开开心心地上课，干干净净地下课。他们有什么理由不喜欢这样一个可爱的班级呢？这些举措实施两个星期后，张老师就骄傲地告诉我们，他在教师办公室批改作业时，已经听到几个老师议论：“我就特喜欢上一九一的课，他们学生个个都特精神。”“我也是，一进他们班，心情特别畅快，还能洗个手。”我们的精神面貌感染着老师们，老师们也自然把课讲得越来越精彩，一九一的成绩就这样一天天赶上来了。
2 班委和班歌
我们教室内的只是一些表面能看到小创新。更有勇气的还在后面呢！张老师觉得我们班散漫，缺乏凝聚力，作为过来人，他深知团队精神对一个人走入社会的重要性。所以他想方设法增强我们的凝聚力，锻炼我们的团队合作精神。他大胆地决定，让我们自发民主地选举班委会所有成员，因为学生们整天在一起，彼此更加了解。那在当时的学校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况且“民主”二字的真正含义，还不是一帮青涩的少先队员能理解和掌握得了的。但是，选举结果表明，孩子们对自己选出的班长班委会成员，就四个字：心服口服。服，工作就容易开展，团结就容易实现。比如某同学撒谎了，班里丢东西了，有人受到校外学生欺负了，整个班级都会义愤填膺，张老师则亲自一审到底，把任何可疑的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他说一个班的风气很重要，风气坏了，学生们道德成长的环境就变质了。说实话，我们当时真的不懂所谓“风气”究竟是个啥东西，它对我们的成长到底有多重要。但一个月不到，我们已经高度信任这个让我们在年级里开始扬眉吐气的年轻师长了。
更令人叫绝的，是每天早自习开始前和晚自习结束后，都有嘹亮的歌声从一九一教室里传出。我们每天唱同一首歌，歌曲是1988年汉城奥运会的主题歌。当时我们还全然不懂奥运的魅力，只知道那是全世界人民开运动会。但那首《手拉手》的主题歌旋律悠扬，振奋人心，很是上口。正值方刚之季的张老师敏锐地觉出，这首歌里有股子可贵的力量，最能帮我们增强集体凝聚力。
于是他突发奇想要用这首歌曲做我们的班歌。也是从那一次起，我们发现张老师简直是个全才，他记谱子，翻译歌词，还教我们唱英文版的《Hand In Hand》。我亲爱的同学校友们，敢问你们从小学到大学，哪个班有过自己的班歌，敢问你们哪个班能在三年里坚持每天早到十分钟晚走十分钟，就为唱两遍班歌的？据笔者考证，这件事到今天为止，至少在长治二中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手拉手》那经典的旋律和歌词我至今可以朗朗上口。
“火焰燃烧永不熄，流失的岁月抹不掉的记忆 ...我们手拉手，心与心相连…成功属于你，失败属于你，忘掉成功失败胜利永远属于你；友爱挥不去，欢乐永不移，忘掉成功失败胜利永远属于你！”
我们对成败和友谊的认识，就这样一句句地跟这首歌一起溶到生命里了。
3 弯道与学习
说起一九一如何在学校运动会上由弱变强，则要归功于张老师的不服输且科学的进取精神。我们后来才知道，当年他找到自己的挚友杨向民，是专业体育教练，张老师请他指导我们如何科学地训练，科学地使用自己的力量，400米赛跑中如何运用弯道的技巧超过对手等等。后来我们发现运动会中所有的项目，都可以利用平日训练中的技巧和要令获得意想不到的好成绩，也是从那时我们懂得了方法比努力更重要的道理。直到今天，互联网人特别喜欢提“弯道超车”，而我听到这四个字的第一反应，就是初中运动会的训练场景，还自己必须立刻脑补拿了接力棒如何用力甩开右臂，向左转弯……
我刚才说过，张老师虽然代地理课，但他似乎无不精通。因为我们慢慢发现他可以在晚自习时，看出我们英语作业中的错误，帮助我们找到最好的数学难题解法，渐渐地，我们把张老师当成百科全书，我们哪门功课都可以请教他。记得有一天语文老师下课时说，你们一定要向你们的张老师学习，因为他每天都在不停地学习，他有那么多知识，都是刻苦学来的，他还常请教我们语文老师某些容易读错的字应该怎样去记，他收集了很多“戍戌戎”之类的易混淆生字，变成顺口溜教给我们，一辈子想忘都难。就在不久前，我刚刚用同样的方法教会了自己的儿子：xu（戌）横shu（戍）点wu（戊）中空，十字交叉就念rong（戎）。当时我们对语文老师的评价也许都不以为然，毕竟叛逆的年纪，除了学习，对什么都感兴趣。可今天，当我再次走近张老师的办公室，我发现了书架上的牛津字典，全唐诗，等等，才猛然想起当初语文老师对他的评价，他真的没有一天停止学习。理解和贯彻了这种精神，何尝不是我们今生最为宝贵的财富？
4 勺子和野炊
我写到深夜，妈妈见我房间的灯还亮着，敲门问我为何还不睡觉，我便告诉她是在为母校校庆写初中往事的回忆，她就进来说了句：
“嗯，倒也很值得写写，但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班。你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不过要有杯咖啡，当然再谢谢不过了！”
“咖啡？你还睡不睡了？”其实我知道妈妈说着就转身离开，到厨房为我冲咖啡了。
当她端一杯飘香的咖啡再次来到房间，她突然晃着手上一把勺子问我：
“你还记得这把勺子吗？”
“就是一把勺子呀？老勺子了，您不一直挺爱用的？”
“猜你也忘了，这是你长这么大唯一一次野炊时，带回来的。当时你说不知道是哪个同学的，还说别的同学拿了你的，就放咱家用吧，它可在咱家二十年了。你不写写你们野炊？”
“天哪，二十年了，竟有一把勺子默默地帮我守候着一份我几乎要忘却的记忆。”妈妈再次离开我的房间后，我面对着笔记本屏幕，竟有些恍惚了。
那年夏天的一个早晨，天空瓦蓝瓦蓝，风儿轻，鸟儿鸣，树叶儿都是快活的。
全班同学在张老师的带领下，骑着自行车，背着同学们从各家厨房里搜罗出的锅锅碗碗以及前一天晚上准备好的面团和饺子馅，从学校后门出发，浩浩荡荡一路兴奋得骑到长治郊外南寨。我们到达一条无名的小河边，岸上是一片不大的树林，后来才知道这块好玩的地点是老师提前为我们找好的。
时隔多年，野炊的许多细节我已不能一一细数，我只记得那次野炊是以小组为单位，各组同学分工明确。有人负责挖坑埋锅搭灶台，有人负责捡柴禾树枝烧火，有人负责揪面皮儿，有人负责包饺子。张老师则带领几个男生到村子里借水壶运水。当时那柴火烧的锅怎么也烧不开，好容易烧开，饺子下到锅里又怎么也煮不熟，最后我们吃到嘴里的几乎都是半熟的饺子。张老师只看着我们乐，手拿个碗一个小组一个小组“要”饭吃。大家竟也一起吃得无比开心。饭毕，男生们还下河去了，忘记是去游泳，还是去捉什么河蚌。女生们呢，就收拾打扫，由于大家还没有独立生活的经验，只管装回自己带的餐具数量，不管装回的是不是自己带去的。记得收拾完东西，作为文艺骨干的我和阿锦、小美还给大家唱了小虎队的《青苹果乐园》。当时一位家境较富裕的同学，应该是王荣榛吧，还带去了相机，为那次野炊留下一张宝贵的影像。校庆时我得问问王荣榛，照片是否还在？
那一次野炊回来后，我突然就懂得，饭不是那么容易就吃到口的，也再没有在放学的时候，一回家就跟妈妈不停地喊饿。
如妈妈所说，那是我从小学到大学的校园生涯中，唯一一次野炊经历。我再次拿起那把不锈钢勺子搅动我的咖啡时，竟忍不住流下泪来。我想应该还有很多把这样的勺子在其他同学的家里，也许它们一样呆了很多年，不知我的同学们看到和用到这些勺子时，有没有想起那次快乐的经历。
张老师代理班主任本来只有三个月，但在全班同学写信给校长要求他继续做我们的班主任的努力下，孩子们如愿地得到校长的支持，他正式任命张老师为我们的班主任了。后来我们得知，一九一是张老师在自己教师生涯中唯一做为班主任带过的班级，张老师至今几乎叫得出我们班所有学生的名字。他用真诚和智慧亲身实践了一个道理：孩子的潜力是无限的。从垫底到冠军，一九一就是一个温暖而美丽的奇迹！
往事历历在目，在夜的静谧中愈加鲜活生动。
此刻已经深夜两点，我睡意全无，本来还可以写下更多。但鉴于篇幅的原因，我不忍占用校庆征文太多的宝贵空间，因为我相信二中每一位莘莘学子都有一肚子话要讲给母校，讲给我们挚爱的老师们！我想再真诚地说一句，二中，我的母校！请接受一个毕业生深藏了二十年的感恩之情，这份情不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去，这份情将是我们今生最美的珍藏！
谨以此文献给一九一每一位同学，献给可爱的张来成老师，献给亲爱的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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