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快五周岁了。自打见到地铁，他就被迷住了。我们家买过各种型号的火车玩具，轨道可以铺满客厅。
他爱看地铁图。先是记住了每条线路的颜色，后来记住了很多站名。有一天，老婆问我锦江乐园怎么去，他说：“先坐3号线。”我们以为他在胡说，他继续说：“到了上海火车站再换乘一号线，或者到上海南站再换一号线。”他提供了两种方案，我们震惊了。我想试试他藏得有多深，让他把三号线所有站名报一遍，结果全对。我又问他一些其他线路站点怎么去，有的是郊区站点，他答出了百分之六十。我彻底服气了，没想到他对地铁如此痴迷。
他总是把黄色长方形的物体想象成是三号线，我们给他买过一条黄色变形魔方，他走到哪带到哪，连睡觉也抱着，他总说那是他儿子。
我们家离三号线很近。周末我带他从赤峰路站坐到上海南站，然后原路返回。对我来说很无聊，对他来说是最开心的事。他爱坐车头，每次下车，他都会留在原地，看着司机从驾驶室走出来，我以为他会说“司机叔叔好”，但他没有，他只是注视着司机。司机奇怪地看看他，等乘客上下车完毕，司机按下关门按钮，面无表情地返回驾驶室。儿子目送地铁离开，直到看不见为止。整个过程充满了仪式感。
儿子爱说话，地铁上常有人和他聊天，发现他懂的东西很多，就问他长大想干什么。大家都等着听到当航天员或者当科学家之类的答案，儿子却大声说：“当地铁司机！”大人们都笑了，带有一些轻蔑，好心地告诉儿子：“要当飞行员，开飞机好！”儿子很生气，说：“我才不要当飞行员，我就要当地铁司机！”如此上演过几次。成年人认为当飞行员才能是梦想，当地铁司机怎能是梦想呢。
梦想本身没有问题。梦想之所以是梦想，是因为难以实现。出生在贫困地区的孩子，说梦想是长大后进城当个地铁司机，就不会觉得有哪里不对。生长在城里的孩子说长大要当地铁司机，大人就会觉得目标低了，然后想办法纠正他。
成年人想的是将来能干什么，孩子想的是喜欢干什么。一个是功利主义，一个是理想主义，不同的思路得出了不同的答案。人只有童年才关心自己喜欢什么，一旦踏入社会，理想就输给了现实，兴趣爱好只能靠边站。
儿子有梦想，我有吗？在地铁上叫儿子不要当地铁司机要当飞行员的人有吗？说句三观不正但很现实的话，社会有阶层，职业有贵贱，但是梦想也有贵贱吗？有梦想的人是快乐的，儿子现在还很快乐，但是，随着他懂得多了，也就不快乐了。懂得越多，越知道各种局限性，于是就放弃了儿时的梦想。
每当儿子和地铁司机面对面的时候，我总觉得画面很搞笑。儿子朝圣般地望着司机，司机的脸上却写着疲倦，也许他们的生活如同地铁轨道一样漫长又乏味。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儿子现实。也许再过几年，他就不会有现在的想法，何不让他暂且沉浸在快乐和满足中呢。回想自己一路走来，换过多少目标和偶像呢。儿时想当画家，很多年后才知道走艺术道路是很艰辛的。有一名乡村小学美术老师，为了考美院，辞职来到城市边打工边学艺，住着地下室，吃着沾白开水的馒头。我上初中时曾和他在同一个画室学过画，他画的最好，年纪也最大，却一直没考上。直到我考上大学那年他仍在报考美院。如今这位老兄不知身在何方，不知是否脱离苦海。而我也最终没有在这条道路上走下去，报考了理工科的学校。
我的一个朋友，毕业于名牌大学，有稳定体面的工作，算是小康和中产之间。我问他对当前的人生满意吗，他说，每天重复同样的工作，既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我问他有梦想吗，他说很久没想过这个问题，工作只是他谋生的工具，不是事业。他和每名同事友好相处，压制自己的喜恶。他安于现状，但也有兴趣爱好，喜欢摄影写作。从三十多岁就开始与世无争的生活，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安宁与死亡的区别在哪里呢？他希望这种安宁持续得久一些，能有更多时间做喜欢做的事，但也盼望着安宁被打破，有朝一日能被上级安排到重要的岗位做一些重要的事情。他还梦想成为一个小说家，但这只是个充满童真的梦想而已。
曾经在网上看到一段关于红猪的影评：“宫崎骏用这种方式阐述自己：每一个中年男人都是一头猪，小时候许下的梦想，可以实现的应该早已实现了，没有实现的多半这辈子都实现不了了。”
我的朋友是世俗的，为了生活在干不喜欢的工作；他是脱俗的，心中还有与钱无关的事情，虽然是实现不了的梦想。
“我不想干这份工作，却又不得不干；我想做成这件事，但我永远也做不成”，也许是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生活状态。
周星驰有句台词:做人如果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老人与海》中的圣地亚哥，连续八十多天没打到鱼，他不想承认自己老了，他的梦想是能捕到一条大鱼。
《喜剧之王》中的尹天仇，每天琢磨人物对白和内心世界，只要能演戏，可以不要工钱，有份盒饭就行，他的梦想是当个演员。
《甜蜜蜜》中的黎小军，住在脏乱拥挤的房间，干着社会底层的工作，拿着低廉的工钱，他的梦想是把小婷接到香港成婚。
这些小人物的梦想输给了现实，但最后他们也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梦想。
圣地亚哥拉回了大马林鱼的骨头，证明了自己不是一个年老无用的渔夫。
尹天仇最后没有当成电影男一号，却举办了一场千人围观的话剧演出。
黎小军没有和小婷走到最后，但也在李翘那里找到了真爱。
人生不就是一边走一边看，一路跌跌撞撞走过来的吗，如果儿子现在有时间欣赏路上的风景，何必非要拉着他的手加快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