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门前的紫罗兰又开了零零星星地开着,有被雨水打掉了花瓣的,有被打断花梗的,有整株都趴在泥地里的,秦二觉得那像战后的现场,只偶尔站着一位孤立英雄或死人堆里高扬着仅剩的一面旗。秦二想过去一株株地扶起那些倒下去的紫罗兰,他们是不能倒下去的,除非他的双手也残了。
爸爸,爸爸,快过来帮我呀!秦二猛地抬起头,看见那片紫罗兰闪动着一片绿罗裙,那绿色上面还飘动着粉红色的蝴蝶结,绿罗裙两边的紫罗兰是红色的。
秦二擦了擦镶嵌在炭堆中的红珠子,再次睁开,的确是绿罗裙,他知道那是他的小妮子。他双手转动着轮椅,轮椅发出低沉沙哑的呻吟声。他妈的!秦二骂了一句。 拼命地转动着轮椅,喊他的小妮子,但轮椅死活不肯动一下,像正在呕气的老妈子,倔强地堵在那儿,既不上前也不后退。他的小妮子没有回头,只是不停地扶起倒下又再次倒下的紫罗兰,口里不停地像平时那样叫着,爸爸,爸爸,快过来帮我呀!
秦二急得满头大汗,红眼珠子一闪一闪地扯着嗓子喊他的小妮子,却听不见一个字。他发疯般地砸着轮椅,又砸他那两条腿,情急之下从轮椅上滚了下来,爬像那片紫罗兰,不知爬了多久,双手都是血和泥,但他还在轮椅边,而他的小妮子站在原地不见了,留下一大片红色,他惊奇地发现那片紫罗兰都变成了红色的,他好象在那里见过了。他像烂泥一样趴在空地上呼喊……
秦二呼喊着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趴在浸满酒的地板上,酒瓶子东一个西一个地奇形怪状地躺着,双手分开向前趴在地板上,磨破了皮,没干的血留过已干的地方,居然没有一点儿疼的感觉。他知道这已经是这个特殊的夜晚第五次从梦中惊醒了,他挪动着身子爬上轮椅,发现轮椅上还放着昨天那束红色的紫罗兰,有些枯萎了,但那红色的部分还不见一丝枯萎,秦二想那大概是饮足了血之后,营养充足的缘故吧!
昨天中午,他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刘痞子径直地走向那个穿红裙子的小丫头片子,嗖地抽出刀子就那么一瞬,红裙子就重重地倒下了,他透过望远镜还看到红裙子手中的紫罗兰也跟着掉在了血泊中,阳光下,沾了血的紫罗兰异常耀眼,有那么一瞬他的心居然会疼,紧接着他看到他的妻子,不!现在是别人的。这个没心没肺的荡妇像死了亲爹亲妈般冲向红裙子,他想至于嘛?有必要演得那么悲痛欲绝嘛?就算你亲爹亲妈真死了,你也不见得伤心吧。说不定你心里还在偷着乐:死了好! 死了最好!死了就没人跟你抢吴二宝那狗男人了。就像那次你平日里最厌恶的邻居家的小杂种(李梅对那家小男孩的称呼),去玩水失足淹死了。隔壁哭得鬼哭狼嚎,天昏地暗的,她倒开了两三瓶香槟,点了几根又粗又红的蜡烛,说什么要好好庆祝一下,他当时看着满桌子的菜就觉得全是李梅用人肉做的,直反胃,他在心里从头到脚狠狠地啐了几口红烛下的女人。一边的绿裙子死死地拽着油光满面,肉墩子堆成的吴二宝,看不清她的脸,不知道他是不是吓坏了,吴二宝像个切开口的蹩脚东瓜,颤悠悠地抖着他满身的肉。秦二干笑了几下,啐了一口浓浓的痰,他妈的!老子要废了你,现在只是个开始而以。我活得连只狗都不如,你他妈的倒在那风流快活啊!他调了调焦距,李梅还在撕心裂肺地抱着红裙子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裹在红裙中的毫无血色的小脸蛋无声地垂下,他那两条死鱼般的狗腿居然感觉到了冷。
半年前,在工地上被从楼顶上掉下的硬木板咂中,双腿就只是挂着看样子而已,医生说,膝盖骨都咂碎了,你说还能救嘛?李梅当时还哭得相当绝望,不久就指着轮椅上的秦二骂:窝囊废!没事你瞎逞什么英雄,人家英雄救美,你倒好!救丑男不算,还是个没人性的吝啬鬼老总,汪杀千刀的。你自己看看吧,两条腿就换了几包营养品,连工伤补贴都没有,听说没救了,人都不知跑那儿去了。瞧你现在这两条腿,十足的死鱼般的狗腿(这是李梅家乡骂残废的话)。
望远镜颓然倒地,四分五裂,心和肺都摔得稀巴烂。
夜里,刘痞子来拿另一半酬金,刚推开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秦二在灌着低劣的米酒,他笑眯眯地走到秦二身边。大哥,你吩咐的事都办妥了,该给我另一半酬金了吧。话还没说完,,秦二在转身的瞬间,伴着啪的一声,刘痞子的头渗出了血来,像仙女散花一样均匀而有节奏。刘痞子惊愕地伸手摸了摸脑袋,他看到秦二手中破碎的空酒瓶子正滴着血。
狗日的!你发什么酒疯?
发疯?他妈的!你捅的人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秦二扯着沙哑的声音哄到,刘痞子惊愕得一愣一塄的,不知道是哪门子出了错。你他妈的,还有理,我今天非毙了你不可。说完,手中的空瓶子又朝刘痞子扔来,刘痞子退到门口,狠狠啐了一口骂道:狗日的!不是你说的要捅的人是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嘛。你狗日的 不是说你女儿穿的是绿裙子嘛。鬼叫他妈的好端端的穿人家的红裙子,我还确认了另一个小女孩穿的是绿色的裙子,我他妈的以为她才是你女儿。谁知道会出了差错,行了。算我道霉,另一半酬金我不要了还不行!门在酒瓶发疯般飞来的瞬间打雷般地关上了。刘痞子站在门口喘着粗气,门内是秦二狼嚎般的鬼叫,伴着低低的啜泣声。真他妈的有病,活该!说完,摸着还在滴血的脑门灰溜溜地走了。
秦二披上他那件黑色的外套,裹住了捆在腰间的火药,听那卖火药的夸下海口道:这五斤火药一幢楼都给炸平了,什么炸不了一根铁石柱子。这叫什么话呀!套好了外套后,又戴了副黑墨镜,打了车子,到了圣约翰大教堂内的墓地。他知道汪总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到圣约翰祭拜他死去的老妈子。不管如何忙,他都会照例来磕几个响亮又清脆的响头,求他老妈子保佑他升官又发财,听他自己说这招非常灵验,他以前从不来祭拜,但自从一次偶然来了之后,生意就开始越来越红火,官也越做越大,他就一直固执地认为是祭拜了他老妈子的缘故。用他的话来说:那是托了他老妈的福!他坐在轮椅上,像一座黑色的坟墓,观望着眼前来往着的一切,还没见汪总来。他又给李梅去了一个电话,说我已经到了,要见见你和女儿,那边是李梅杀猪般地咒骂,他把电话给使劲地往地上砸了,心想:这死女人应该会来找我算帐了吧。我出门前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女儿是我叫人去捅的,要算帐就来圣约翰大教堂内的墓地来,带上吴二宝那狗男人,我等着你。李梅当时狠狠地扔下一句话:你不是个人!我一定会来找你的,亲手杀了你。
秦二不时地拨弄着外套下的火药,不时扬扬嘴角,干笑几下,好戏就要上演了。妮子,等爸办完了事,就去陪你。我们在一起种很多很多的紫罗兰。他眼前不停地闪过妮子穿着绿罗裙奔跑在紫罗兰中,掉在血泊中的紫罗兰,李梅离开他去投奔吴二宝带走小妮子时,小妮子哭着抱住他那没感觉的双腿时那双哭肿的水灵灵的黑眼睛……
圣约翰大教堂内的墓地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垒起的坟墓,像刚出笼的包子堆满蒸笼,更像黄土高坡凹凸不平的地表景观,在灰暗的苍穹下吮吸着游离在阴暗下的水气。汪总老妈子的坟墓后就是本地有名的“不见深”悬崖。李梅核桃般的双眼见了鬼一样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曾与他一同生活了十年的男人,那个曾经是如此善、老实、忠厚的男人,在短短半年时间里,变成了十足的疯子、恶魔,还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对!李梅固执地认为女儿是他亲手杀的,尽管是她离开了他,在他最无助的时候,但她有什么办法。她没钱又没能力又没工作,她总得活呀,孩子也要活啊!吴二宝藏在苍白的肉墩下的嘴,发不出一个字来,从秦二宝扬言要和他同归于尽到现在,肥硕的身躯就这么一直晃啊晃的,像唐山大地震带来的剧烈摇晃。汪总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又是磕头又是求饶。
秦二全然不顾他眼前的这些人的苦口婆心和求饶,他已经完全疯,只是扯着已哑的嗓门喊着:你们毁了我,我就毁了你们,毁了你们!拉着火药线的手微微颤了颤,就在拉线的那一刹那,他清楚地听到:
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一个穿着绿罗裙的小女孩捧着一束盛开的紫罗兰边朝这边跑来边喊着:爸爸,爸爸,紫罗兰来了,我采了好多好多的紫罗兰。
崖底下震天的一声闷响,李梅摸了摸脑袋,还好,还好。她转身看到吴二宝跌坐在地上像锅盖般盖住了他的女儿小云。汪总则摊在一边,底下湿了一大片。李梅望着悬崖边喃喃道:是小云救了我们,他误以为是他的小妮子来了。
圣约翰大教堂还是如从前一样寂静,时不时充斥着哀悼的哭声,但据守墓人讲:每到雨天过后的晚上,他就听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孩天真的笑声。第二天,他起来后,总会在悬崖边看到一些盛开的紫罗兰,有一次,他还幸运地看到了红色的紫罗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