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三番·唐人

旧金山属移民城市。外来人口类聚群分,渐成日本城、小西贡、唐人街、小意大利等区。

唐人街面积最大,然其脏乱吵闹亦名列前茅。谷崎润一郎曾替东方人辩过,「……我们爱好人间的污垢、油烟、风雨斑驳的器皿,乃至想象中的那种色调和光泽,所以我们居住那样的房屋,使用那样的器皿,奇妙地感到心旷神怡。」他一家所言,姑妄听之。

说「唐人街」,实只体现中华一隅,仅有南粤风情。路牌译名皆是广东话——在「企李街」和「襟美慎街」上,江南烟柳与戈壁沙漠绝对欠奉。每年千万游客来访,数目犹胜过金门大桥的接待量。于是不少残缺的浮面文章被做出,来迎合外人的中国印象,阿谀奉承得讪讪然。我去过数次,但觉紧绷、逼仄、厌戾与圆滑,像悬在烧腊档口那一件件卤货,磕头碰脑,红得发紫,初尝颇甘美,回味则一股毛骨悚然的甜腥气。

它终露出破绽,给我窥见卸妆后的粉刺疏眉,是在一场不期而至的冬雨里。

本就油腻的路,被玉粉般清冷细松的降水渗得更润。层叠店铺沿着坡道在雨中缓升慢降,仿佛轻松的喜悦在忍不住地暗涌着。阴郁天气似一面巨筛,足以将度假老爷们囚于酒店房间,令游人不再如织,浪淘沙般使本埠华人显现。

宰客的期待既无,商家便不再殷勤似平日,有轻慢呵斥、嗔怪戏谑,好像大家都心知肚明,今日做的自己人生意,何必拘礼。英文于此刻消失殆尽,台山潮汕客家等方言粉墨登场。阳台下的干燥处挤着等巴士的老妪,好像暖巢里盛满翘首以盼的雏鸟;女郎细心替坤包套上塑料袋防水,却不顾一双起着鸡皮疙瘩的玉腿……这是再熟悉不过的小聪明小狡猾,是东方式喧哗又沉默的秩序。雨中人面貌不清,仿佛由莫奈所画,笼统成光影缕缕点点。这暂时的模糊中,市井的诗意好像湿透的薄衫般贴肉,举手投足都挣不脱它热粥一样平凡绵软的粘附。

但旧金山的雨往往午后便歇,乖巧得让人来不及生烦。太阳既出,则一切恢复熙熙攘攘鬼佬遍地的原状,像定格的片子重又播放,之前场景,如梦似幻。不过,用张爱玲的话讲,「妙在短——才抬头,已经完了,更使人低徊不已。」


这篇文章是《两次三番》写作计划的一部分。我视旧金山为第二故乡。《两次三番》,是关于我住这座城里数年的衣食住行和所想所感——现实中经历一次,回忆里再经历一次,旧金山又名三藩市,故有此名。文章有新有旧,写的人随便写写就好,看的人随便看看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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