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守望者》第三部分(4)

                  ——每个人都有TA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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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寒后,李志雄的情绪一天比一天糟。他不再看直播或者别的节目,就连酒也渐渐不喝了。除了上班他甚至不出门。他常常在房间里一坐就是一天,偶尔拿起那本很老的小说翻阅,看不了几页又把小说扔到床上。我向他搭话,他也简单应付了事。他不再向从前那样目空一切、满腹牢骚,但也缺少了一股生气。

      连续好几天他都没说话。通常这表示他的情绪糟到了极点。

      下午的时候,他从房间出来。他眼眶深陷,身形瘦了许多。

      “陪我去深圳湾。”他开口说了这三天的第一句话。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问。

      无论如何,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虽然一路上他还是沉默不语,但总比一个人闷在房间强。到了深圳湾,他把车锁好。

      “坐吧。”他边说边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这是个温暖的冬日傍晚。温和的阳光把所有人都照得暖洋洋的。深圳湾的人流非常密集。散步的行人三三俩俩,一些爱运动的青年在绿道上飞快地踩着单车,风驰电掣般从行人身边掠过。还有一些情侣,一边拍照,一边嬉笑追逐。他们与其说是在散步,不如说是在撒狗粮。这也是李志雄几乎从不来深圳湾的原因。

      “这阳光真舒服。每天能这样晒太阳也是件惬意事。”我说。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夕阳。

      好一会儿后,他打破沉默:“那是什么鸟?海燕,还是海鸥?”

      “应该是海鸥。海燕要小巧得多。”

      “近视得厉害,戴眼镜也看不大清楚。”他干脆摘下眼镜,“小时候很羡慕鸟儿,在蓝天上飞得多自由。”

      “我那时总想变成鸟儿,就连梦里也是变成鸟儿飞走。”他笑了笑,继续说道,“可后来想,它们也不如意呢,每天都冒着被老鹰袭击的危险。而老鹰又难免不沦为人类的猎物。”

      “绕了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人身了嘛。可是作为人,又有许多无奈。”他说。

      “那就做一只猫呀。没有天敌,也不会被人猎杀。”我说。

      “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也许以前有人这么说过,但你没留意。”

      “有可能。一辈子这么长,有许许多多的人,哪能一个个记住?”

      “倒也是。”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常常所有人嬉笑,欢闹,而自己却落在一旁?”

      “你是说‘少年维特之烦恼’?”我问。

      “并不是。这话我一直不想和你说,因为说了也于事无补——一切往事都不可追。但是现在想想,也许说出来能有一点点作用。”

      “是的。”

      “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却无可奈何,这种感觉你明白?”

      “多多少少有一点。但我不愿意细想。”

      “害怕被孤独和敏感打倒?”

      “是的,我一直都处在崩溃的边缘,所以不敢去想。”

      “我以为你很有信心——这信心甚至让我生气,明明我们都潦倒得不行,”他笑了笑,说道。

      “我善于欺骗自己,总是告诉自己前方一片光明。”

      “说的也对。本来大家一出生就有很大差距,你我又蹉跎了这么多光阴,如果再悲观,恐怕一步也迈不动。所以人生的艰难无须再提,有一点要做的是,不断给自己打气,骗不了别人也得骗住自己,这样才能轻装前行。”

      “我没想这么多。”

      “我们刚说到哪了?”他问。

      “无可奈何的孤独和失落感。”

      他拔了一根草,把它叼在嘴里,眼睛直视前方。我们都沉默了。夕阳渐渐西下,把海水染红了一大片。

      “我知道这种神经质的敏感要不得。可它并不是庸人自扰,而是针对人精神方面实实在在的袭击,并且无处可逃。我一直都试图逃避这种感觉,就这样一晃过了好些年。可问题是,即使不逃避,把过往都作废,那种感觉还是排除不掉。也许我该去看心理医生,可我不想让人看到我脆弱的一面。”

      “可以去看看。”

      “不想去,倒是试过写作。”

      “看来尝试过写小说的人有不少呢。”

      “何止不少。随便往街上扔个番茄都能砸到有过作家梦的青年。”他嘴角露出自嘲的笑,“不过我不是为了当作家才写故事。”

      “为了什么?”

      “为了风,就是无处不在的风。也为了叶子。”

      “叶子是谁?”

      “一个女孩。那时我们成天呆在一起。”

      “我说过,写作不能改变什么,连记录和表达也算不上。单纯要记录,用照相机就好了。只是对过往的祭奠和安慰罢了——而这安慰也并没有多少,当然总会让人好受点。”

      “从某种角度看是这样。”

      “但从前我却对写作非常迷信,把它放在生活的最高处。”

      “你说。”

      “几年前,我同那个女孩刚分手的时候,独自去了趟衡山。那是冬末春初的时节,我一个人抄小路走了三个多小时,彻底迷路了。途中除了偶尔有鸟鸣声和雪从树上落下的呀呀声,别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走了一大阵,我在一个山石嶙峋处,靠着树干坐下,在沁人心脾的山风中擦去汗水。山腰很冷,但我心情很畅快。我一边享受清冷的山风吹拂,一边欣赏秀美的山林和缥缈的云海。这个时候我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那声音直入脑海,却找不到声音的来源。我可能讲述不清楚。设想一下,你是我,坐在山腰看云海,而我是那个声音。”

      “年轻人,你很畅快呀。”那个声音说。

      “你是谁?”我问。

      “我是风,就是永恒吹拂的风。”那个声音说。

      “是你在跟我说话?”

      “不,我并没有说话,而是你恰好在这个时候感受到我的存在而已。”

      “存在?”

      “是的。对我们来说,一切只是存在。自地球诞生起,风就已经存在,绕着地球吹了一圈又一圈。我们已经吹拂了46亿年,还将吹拂无数亿年。这期间,恐龙早已作古,剑齿虎也已灭绝。而现在,喧嚣又浮躁的人类以为是地球的主人。实际上在人类之前,不知道有多少物种这么想过呢。”

      “那么人类还有多少时间?”

      “还有多少时间?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我来只是想告诉你,我这一路的见闻。”

      “见闻?”

      “是的。就如你每天都会看到一些风景,碰见一些人,我绕地球吹拂,也会看到许多稀奇的景象。我见过北极四时不化的冰雪,也见过撒哈拉一望无际的沙丘,还在浩瀚的大海上吹拂了无数回。你能想象在格陵兰岛,一年有好几个月都是寂静的黑夜,每年第一次日出时,所有土著们都望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唱赞歌的景况吗?你知道赤道原始雨林里人们为了躲避虫蛇,在几十米高的巨树上搭房子的情景吗?又或者在你们国家,你能想象北方还是冰天雪地,南方却已经夏日炎炎了吗?地球母亲永恒而浩瀚,而你们人类,只是地球的过客。”

      “听起来真有趣。你要留下来仔细讲吗?”

      “留下?风从不驻足。”

      “那么你将要去何方?”

      “风没有目的,只有随性的吹拂。”

      “就这样,心里面的那个声音倏然消失不见。我醒悟了过来。”他伸了伸手,说道,“想象一下,46亿年里,人类的时间又有多少呢?跟朝生夕死的蜉蝣也没区别吧?”

      “是的。你我皆蝼蚁。”我说。

      天渐渐黑了下来,海风开始吹拂,他又不说话了。

      “那么你写得怎样了?”我问。

      “断断续续写了两年,大概有小指节那么厚,”他用手指比了比,“后来还是放弃了。”

      “为什么?”

      “因为发现自己写的并没有逃出其他人写的那一套,而且还不如他们写的好,当然也因为叶子。快结尾的时候我问自己,我干嘛要写这个故事呀?为了让她看到,然后去打扰她吗?”

      “单纯的祭奠也不行?”

      “我开始也这么想,后来发现就连祭奠也多余。这是常有的情况,我们回忆过去,祭奠过往,然后在某一天突然发现所有的回忆和祭奠都是我们过多的执念而已。也正因为如此,人生常常让人绝望。”

      “不能开心些?几十年后你我都要归为尘土。”

      “一想到还有几十年要活,倒更让人绝望。”

      “也许有转机呢。”

      “反正习惯了,逆来顺受嘛。”

      “那个女孩怎么样了?”

      他抬起头沉思似的看着前方的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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