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针

      前些天去小区楼下取快递,我在门口念了取货号,快递大叔抄着一口方言大声告诉里屋仓库。我听出来大叔和我是同一个地方的人,嘴上没有出声。毕竟没有出省,所以在江城遇着同乡的概率算不上微小,不敢过于惊喜。签字取货,心里踟蹰一翻还是走了,大叔也不会发现刚才那个年轻人欲言又止的神情。我自小在乡里长大,高中在县城上学,英语念的一大糊涂,但学了一口夹生的县城话,至今每次回家都会被亲友调侃,而县城人也可以从一两个字的语调听出来我是"上乡"人。大概是这种羞怯心理,没有在狭窄的店铺里和“下乡”大叔上演一出老乡情。

  因了这种奇怪的口音,每次回家不愿意多开口讲话,每每给外婆打电话报平安,外婆竟然听口音判断是我的电话。她本就耳朵不方便,我最近遇见的好人与坏事,她几乎听不清白。老人家双手捧着磨了掉漆的手机,紧紧贴着耳朵,只是一遍一遍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天冷有没有衣服穿?有没有好好吃饭?”

  现在才知道,毕业后不再有寒暑假,最失落的人,是外婆,她不能在田地里听见几里外那个坏小子一遍遍喊:  

      “嘎婆,我回来了!快回来开门!”  

      “嘎婆,我回来了!”  

      “嘎婆!”  

      那是山峦里来来回回游荡不止的惊喜。  

      从小学三年级需要念住宿学校,每周末回家。我性子比孙悟空还要泼三分,穿的衣裳经常刺破,说不准明天就要缝缝补补。外婆有眼疾,平日得了空闲的时候,趁我我去学校前,上午或者下午,晴天又或雨天,拿出针线让我穿一根针,把细细的棉线留出20公分。我坐在门槛,左手把针举在眼前,右手捻住线头,往嘴里嘬一口,对着小小的针孔轻轻穿进去。外婆盯着,眼睛倏然眯成茶树上弯弯的芽叶,半真半假的惊叹:细伢子眼神就是好。外婆是个地道的庄稼人,手掌的茧便跟外公的大瓷缸底的茶渍一般厚实,泛着泥土的颜色。有时候有刺扎进掌纹里,外婆用手摸虽然能感觉到疼,但是却找不到刺,这便是外婆递给我绣花针的第二种情形。顺着外婆手指摸过的位置,我一下就能找到那个让她恼了几天的刺,轻轻剔出。更多时候,因为没有人帮她挑出那根刺,时间长了刺便长在肉里面。 

        外婆说,不疼,长一起了。 

        到现在工作有三年,经历了好人,也有坏事,淌过些水深火热,失恋了以为世界都要崩塌...想要逃离——心心念念去的地方却不是苍山洱海,是贫瘠山坳里的三列泥砖瓦房。月落乌啼,墙外的黑暗光阴不能进来一寸。

        再后来升了高中,县城到家二十几里路,每个周半天假,就只有法定假日才可以回家,再没有给外婆穿过几次棉线。需要缝衣服,她只能央着湾里其它的小孩子穿针。到大学,在宿舍里第一次给自己缝衣服的时候,想起这些事,突然间生发了一腔乡愁。想起每次离开外婆家,她用袖子浅浅擦拭眼角,她站在山岗遥远的挥手,她一遍遍说有空就回家吃饭。只是自己转身太快,没和外婆好好说清楚回家的日期,每次把城市里的匆忙带回来了家。  

        我们在都市里工作,希望并且相信有朝一日能在鳞次栉比的建筑群里有一盏等待自己回家的灯火、一席酣睡入梦的床、一间盛放油盐酱醋的灶房。这些微薄却深刻心事背后,逆着异乡人日以继夜奔赴进城的方向,越过山岚晨昏,我看见老人看完半小时的新闻联播昏昏欲睡,又打起精神听天气预报,用心去听清那几个遥远城市的阴晴寒暑,等关掉电视机和日光灯,山风吹过院子,遥遥远远的牵挂,一夜无话的睡眠。  

      因为你不在,所以哪里都是异乡。在我心里,火树银花抵不过一盏摇曳的灯火,乡愁如星河在天,让人在黑夜里不会迷失,睡梦中不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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