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 | 王學藝
“他的算盘让他带走呗”!
父亲入殓时候。突然,有爷们儿提议。随即,更多的爷们儿附和着。
打我记事父亲就是村里会计,夕阳西下,地里回家,一只胳膊挎着我,另一只手里就是算盘。去上边开会常一只手扯的是我,另一只手里就是帐本和算盘。
父亲的一生可说是算盘人生。
回顾父亲,大半生会计生涯从未见他换过算盘,这把珠圆框润的算盘一直伴随着他。每次算完帐,收起算盘的时候,他手总下意识伸向口袋,掏出为算盘准备好的洁净小布,像经年持久的工匠,把算盘旮旯缝地擦抹得油光锃亮,就是再仓促他也会习惯性抹上算盘一圈。
那专注的神情,那恭敬的动作,局外人根本想象不出算盘在他心目中何等圣神。
那些年,经常有村里上高中的年轻人找他学珠算。一代代,一年年,隔三差五,三五成群,长年累月。偶尔还有本村的拉上邻村的来我家请教。无论炎夏酷暑,腊月寒冬,父亲总是来者不拒,笑脸相迎,倾囊相授。
珠算的基本口诀公式,什么狮子滚绣球,九九归一,单遍双遍算,倒算与正算等。他耐心细致,把手校正。忘我处,噼里啪啦动手示范,甚至能盲打到出神入化,分毫不差。
这些基本功练习算法,幼小的我听多了现在都会给你再现一遍。看来耳濡目睹,环境熏陶不无道理。
他曾在县乡同行珠算大赛拔得过头筹,就是这把老算盘陪伴。那时,算盘是唯一的计算工具,十里八村有他这样水平的的确不多,一时他的手艺名传乡里。
我小学上珠算课就背着这把算盘,父亲在我出门时特意准备好一条布带绑住两头,挎在我肩头扶正,千叮咛万嘱咐,好好听老师讲珠算课,回来教我,小心别把算盘磕着了。课间,老师特意到我跟前告诉我,你学不好珠算才有辱你爹一世算名。
为算盘,父亲曾闹过让乡亲们迷惑的笑话。
夏秋之交的傍晚,天阴沉沉,父亲和乡亲在田地分庄稼。一阵风打前站,天要陡然下雨的势头。为赶出次日外出的工作,不耽误抢种抢收之前分清地块,他捧着算盘穿梭田间地头,把剩余的一点儿误差极力求证清楚,坚持雨来临前算完再走。
风裹着雨噼里啪啦降落。已是秋凉时节,别人都裹紧衣服不顾一切往家跑,父亲则慌忙脱掉上衣,光着膀子,把算盘和帐目包好紧护胸前。
到家雨水都浇湿透了,他浑身显现着鸡皮疙瘩。第二天就发烧咳嗽四肢无力,折腾很多天才好起来。
乡亲们说他傻,为破算盘和几张纸脑子成了榆木疙瘩,这受罪花得比算盘本身还贵。并开他玩笑:“你这老头,算了一辈子别人咋算不住自己”?
本想留下这把算盘做个纪念,也许老少爷们儿担心没算盘陪伴他天堂缺憾。我毅然走进老屋,捧出那把相随他走过风雨人生的老算盘,在他安详的面孔前,用洁白的孝布,精心擦拭,恭敬安放他身边。
父亲行将离去。
怀念喜欢算盘的父亲,他神情专注,打算盘时嘴里轻喊着数字,唱得跟歌谣似的押韵合辙;怀念喜欢算盘的父亲,他手法娴熟,若拨云逐日,丝丝入扣;怀念喜欢算盘的父亲,他春夏秋冬,田间地头,于无垠大地精准毫厘。
父亲和这把算盘,还有声声唢呐,正交汇成一曲无言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