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社会科学的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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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已经到了对社会科学的窘境做出正确评价的时候了。科学方法基于这样的预设,即成功的实验应该证实被测试假说的有效性;然而当对象涉及思维主体的时候,实验的成功并不能保证被检验的陈述的有效性或真理性。历时实验就是一个这样的例子,不确定的、有时甚至明显错误的预言戴上了金融成功的王冠。应该承认,实验远非是科学的。我对它的炼金术本性给予了反复地强调,然而炼金术竟然能够取得成功,这引起了有关科学方法的疑问;另一方面,科学理论似乎未必能够取得更理想的成就,于是出现了尴尬的场面。对此,我的看法是,所谓的社会科学是一个错误的隐喻,只要摆脱这一隐喻,我们就可以走出困境。

科学家们,只要掌握了用以检验其陈述有效性或真理性的客观标准,就可以充分发挥科学方法的作用。科学家们的理解从来就不是完美无缺的,但客观标准的存在令错误的理解得以纠正。科学的方法是一种人际过程,其中每一成员的贡献都要接受所有其他成员的批判性评价,只有参与者们接受相同的评判标准,才可能经过批判的过程获得被称为知识的成果。在这里,客观的标准对于科学方法的成功是必不可少的。

一项客观的标准里充斥着各类事实,同事实一致的陈述是真的,那些不一致的则是错误的。不幸的是,事实并不像上面那个简单陈述中所暗示的那样可靠,只有当它们完全独立于有关的陈述时,它们才可能成为一项客观的标准,这正是自然科学所要求的。在那里,事实一项接着另一项,与任何人的想法无关。但是社会科学则不然,因为有关事件体现了参与者的偏好。应当强调的是,干扰不仅来自科学家,它们同样也来自参与者。实际上,如果参与者的思维不能在过程的实现中发挥作用,那么观察者的陈述也就同样毫无影响,这样一来,社会科学家和自然科学家的处境也就不会有什么不同,问题就出在参与者的思维上。

没有思维主体参与的过程,其结构是简单的:一个接一个的事实排列在无穷无尽的因果链条之上。思维主体的介入使这个结构大大地复杂化了,参与者的思维影响了事件的进程,而事件的进程又反过来影响参与者的思考。更糟的是,参与者之间还要相互影响。如果参与者的思维同事实之间存在着决定性的联系,那当然没有问题,科学的观察者可以忽略参与者的思维而集中注意于事实。然而这种联系不可能是精确的,原因很简单,参与者们的思维于事实无关,只同所参与的过程有关,而这些过程只有在参与者的思维已经发生影响之后才能成为事实。因此,因果链条并非从一项事实联系到另一项,而是从事实到认知,又从认知到事实,中间经过各式各样的参与者之间其他的联系渠道,这些都不可能充分地反映在事实之中。

这种复杂的结构在多大程度上影响着观察者做出有效陈述的能力?显然,他的陈述必须更加精致。特别应该注意的是,它们必须考虑到存在于过去事件与未来事件之间的根本性的差异:过去的事件只是记录,而未来的事件则在本质上是不可预测的。在这里,解释比预测要容易得多——历时实验已经表明了这一点。概括适用于过去但不能约束未来,科学演绎模型(D-N) (de-ductive—nomological model)中优美的对称遭到了破坏。这同科学归纳的精神是格格不入的,后者被认为具有独立于时间的有效性。

也许有可能建立起一个普遍有效的归纳——例如,我曾经给出有关自由浮动汇率的归纳——然而不可能应用它们去预测事件的进程。更糟糕的是,这些事实并不能作为用以判断归纳有效性的充分的标准,因为事件更多地取决于主观因素而不是事实。一个预言得到证实并不必然证明赖以作出预言的理论的有效性,反之,一个有效的理论并不必定给出可以由事实加以检验的预言。

实际上,如果拘泥于事实,我们不可能很好地理解社会过程的因果序列。参与者们的思维是他们所参与过程的整体的一部分,将这种过程视为由单纯的事实所构成就会扰乱主题。我们在第一章中讨论过的科学方法的D-N 模型,是以事实与陈述的严格区分为基础的,于是我们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D-N 模型不适用于社会过程的研究。

将D-N 模型等同于科学方法,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甚至科学理论也承认其他的模型,像统计或概率模型以及经济学中同理想状态相关的一些规律。此外,科学的实践同理论之间存在着重大的区别,自D-N 模型提出以来,这方面的研究已经大大地深化了关于科学的理论。尽管如此,D-N 模型体现了科学方法所追求的理想:普遍有效的归纳,同解释能力相对应的预测能力,能够接受检验。自然科学有许多值得荣耀的成就,无需理论模型提供信誉上的支持,便可以组织任何方向上的探索,而社会科学,正因为它不那么成功,所以更需要D-N 模型来支撑自己的威信。放弃D-N 模型意味着放弃科学活动中最有价值、最具说服力、最有吸引力的部分。

然而问题并未就此结束。如果承认事件的进程受到参与者偏见的影响,那么就意味着观察者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摆布未来,在自然科学中这无疑是不可想像的,这也正是我力图通过炼金术的形象化说法来加以证明的。由于炼金术不可能影响自然现象,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就失去了可比性。作为科学工作基础的批判性评价只有在所有参与者目标完全一致的前提之下才成为可能。探求真理是公认的科学目标,但是在人力能够摆布对象时,参与者们感兴趣的将是如何影响事件的进程而不是怎样去理解它,由于他们可以给自己的观点披上科学的外衣从而加强其影响力,批判性的评价因此更加困难了。科学方法如何保护自己免遭荼毒呢?首先应该承认这种威胁的存在,这就必须否定所谓“科学统一性”的观念。人们怀抱着不同的动机参与科学活动,就现时而论,我们可以从中区分出两重主要的目标:追求真理与追求所谓“操作上的成功”。在自然科学的领域中,这两个目标是一致的,正确的陈述比错误的陈述更为有效,然而在社会科学中,情况则不然,错误的观点也可能是有效的,只要它们能够影响人们的行为,反之,理论或预言的成功也不能作为其有效性的结论性证据。我本人的“百年不遇牛市市场”的假说可以归入第二类。

真理同操作或实验成功之间的歧异大大削弱了科学方法的力量。一方面,科学理论的效力大打折扣,另一方面,非科学的理论可以实现操作上的成功,更有甚者,炼金术理论竟然打着科学的旗号招摇过市。

我们不可能改变前两种局限性,因为它们是问题本身所蕴涵的,但我们可以抵制第三者的侵扰,只要我们能够认清科学方法运用于社会领域时的局限性,我们就可以做到这一点。我一再指出社会科学作为概念包含着错误的隐喻,其目的也正在于此。这意味着自然科学的方法并不适用于社会过程的研究。当然,绝不能由此得出在社会现象的研究中应该放弃追求真理的结论。

为动机进行辩护没有多大意义,对理论的任何评价都必须基于其实际价值而不是它的倾向性,否则,作为科学方法核心的批判性评价将因此而受到动摇。在那些坚持根据其源起(动机)而不是实际价值来评价理论的学派中,精神分析是一个佼佼者,它为自己所设计的科学方法的伪装最为成功。

破除伪装的最好方法就是确立一项关于社会现象研究的特殊的公约,要求放弃为追求科学性而将社会科学理论纳入D-N 模型的僵化的努力,反之,凡是将自己打扮成符合D-N 模型的理论都应该被看成是社会炼金术的一种形式。这个公约并不能自动地判定某一自称为科学的理论、预言或解释,但却可以借此要求它们承担起相应的举证责任。它可以阻止滥用科学的名义从事炼金术的勾当,同时,像我所给出的那种没有任何约束条件的预言,则可以获得有效性的认可。这一公约之所以有必要,还因为如果不然的话,我将不得不在每一个个别的场合下重复我在这里所做的陈述,这至少在实际上是行不通的。试想一想,怎么可能向一个精神分析论者证明他所信仰的是伪科学呢?

我迷恋于真理的追求,但我也同样充分地意识到操作成功的价值,只有这样,我的声音才可能达之于公众。正如我早先所承认的,这一考虑是历时实验背后的主要推动力量。我在股票市场上的成功鼓励我公开地谈论自己的思想。我的处境比较幸运,因为不必像科学家那样汲汲于操作性的成功,作为一名市场参与者,我早已得到了这种成功。

然而学界中人可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们不得不直接同自然科学家进行竞争,以分享地位与资助。自然科学已经证明它能够给出普遍有效的归纳与无条件的预言,由于没有相反的准则为其辩护,社会科学家们承受了极大的压力,他们被要求取得同自然科学家相当的成就,无怪乎会有那么多貌似科学的方案。公开宣布社会科学不过是一个错误的隐喻,我们就可以将他们从模仿自然科学的桎梏中解脱出来。

在学术界之外,还有许多其他领域,参与者可以通过将自己的观点伪装成科学的,进而取得操作上的成功。金融预测只是其中的一个,政治则是又一个。在人类的观念史上,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自由放任主义laissez—faire 的政策即是从一个科学理论——完全竞争的理论——中取得其力量源泉的,而弗洛伊德,则反复强调其理论的科学本性。

我无意指责其他人的动机。毕竟,我只不过是希望人们能够接受我的观点,就像他们曾经接受别人的观点一样。我将组织一切可能的论据以支持我的观点,此外,作为一名证券分析家,我经常发表自己的见解,尽管明知它们将会受到其操作效果的扰动。因此,我并不比其他任何人更神圣。

问题并不在于动机而在于操作的效果。对社会过程的结构所进行的思考表明,一切预言都要以参与者的决策为转移,然而对操作成功的渴望常常会驱使人们去追逐堪与自然科学相匹敌的无条件的预言。这种做法无疑损害了在社会现象研究中追求真理的信念。只要科学统一的观念还阴魂不散,在真理与操作成功之间就始终存在着直接的对立,只有彻底抛弃旧观念才能找到出路。

由于抛弃了科学统一的观念,我可以就此宣布退出这场追求D-N 模型的激烈竞争,甚至可以走得更远,做出断言:对真理的追求同无条件的预言水火不容。这是否意味着我自己的那种猜想就是可能中最好的呢?当然不是,历时实验只能说是一次业余的探索,它的提高还有待于专门技巧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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