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家回来又是一场争执。坐在副驾驶上的柳净,再一次感到生存的痛苦和无意义,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抢夺或者打乱丈夫手上的方向盘,让一切都在一场车祸中瞬间瓦解,烟消云散……
可是她又舍不得。真的不是对这个世界还有多少眷恋,而是面对年迈的父母和仍然充满青涩稚气的孩子责任尚未完成,她感到于心不忍。否则,如果她再不必有任何牵挂,一定会果断地跟他同归于尽。
他从来都是把绝望当做礼物,送给家人。
傍晚的风凉嗖嗖的,马路上偶尔才有车辆掠过。马路是静的。但是柳净的心,却在丈夫孔鹤的抱怨声中,起伏跌宕着。她扭头看着孔鹤那因愤怒和激动而变形的半张右脸,一时不知如何形容它。
“你观察力太差,简直是视而不见!”
这是孔鹤常对柳净说的一句话。有一次,他故意问柳净,那个与他家相处了两三个月的客户戴没戴眼镜,今天来时穿的什么衣服。柳净居然傻眼了,她回答不上来,脑子里的答案似是而非。她从不用心观察,她还有脸盲症,轻易记不住一个人的面孔……
记得上高一时,英语教得特别好的李老师,长着一双突出的又大又圆的眼睛。那次课间时,她正在擦黑板,忽然从视线的余光里,看到教室门口来了一个人,她随意地扭头一看,只看见一双眼睛,又圆又亮停在空中,当时她脑子里蹦出一个词——老虎!
是的,她没看见身体,没看见头和脚,只看见一双老虎一样锐利的发光的眼睛!她被吓得失态地喊了一声,过了好几秒钟,才回过神来,才看清楚,原来是李老师穿着一件黑色的呢子半大衣、还有黑裤子和黑皮鞋站在那里。她有点不好意思,大家都认为她擦黑板过于专注,才被吓了一跳。她却暗暗觉得有点对不起老师。
今天,当她以憎恶和绝望的眼神去看一路上边开车边发牢骚的孔鹤时,她看到的再一次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他那扭曲的面庞,很像一只凶恶的狼……
这次回老家是叔伯亲戚家生二胎过满月。孔鹤一开始就表达不去。他总是这样,毫无人情味。不过柳净并不当回事,到时候他不去就算了,反正自己不能丢礼。
往往到了去的时候,孔鹤又会改变主意。但是从来小气的他,一贯在意份子钱花多少。柳净说就跟大家看齐,也不用多给,也别少给,一般多,给五百就行了。他却偏偏气着柳净,说给二百吧,平常也不大来往,多给也那么回事。柳净未置可否,她独自去了趟医院探望产妇,买了一些吃的东西,又顺便给了五百的份子钱。
亲戚邀请等一个月后,孩子满月了,再去喝满月酒。一个月可真禁不住过呀,这不眨眼就到了。就是今天。她带了一份实用的小礼物,不用插电的手摇果语榨汁机,等孩子半岁以后,可以添加辅食了,这个榨汁机用起来安全方便。
快到老家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孔鹤的表情流露出不满,他说,你拿这么个破玩意另类不?就你特殊!
柳净说,钱少了拿不出手,钱多了你心疼,我这个果汁机使用价值高,一家老少都能用,他们一定喜欢。
可是,越接近到达亲戚家,孔鹤对柳净的不满越强烈。而柳净也明显感觉到,孔鹤的虚荣心作怪,又乍然间要起脸儿来了。他是觉得这礼物太轻微了,怕人家瞧不起他。柳净又不戳破点明,故意不告诉他真相。
“对不起,真相是你主动放弃的。”这是柳净的心里话。正因如此,这顿饭虽然热闹又丰盛,却让孔鹤吃的疙疙瘩瘩。
孔鹤的心里装不下什么,他毫无度量。所以饭后看着柳净和其他乡亲有说有笑的样子,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又不方便发作,所以就都释放到回家的路上来了。
美国作家贝娄说过:“既然我们相爱,你就有权知道我的一切。”说得似乎没错。但是反过来说的话,也是成立的:“既然我们不相爱,你就无权知道我的一切。”
柳净这么一想,内心就平静了。她想起前几年,孔鹤请他的同行老朱一起吃饭的事。所去的那家饭店,在本地有相当的知名度,吃喝洗浴一条龙服务。于是在好色的老朱倡议之下,吃饱喝足的他们,决定再舒舒服服洗一澡、睡一觉……
本来这事柳净不知道,可是有熟人遇到了他们,回来悄悄告诉了柳净。这让柳净非常生气。
这个老朱不是个东西,家里有一个老婆呢,闺女也有十七大八了,偏偏从外面不学好,光是姘头就有一老一少两个,听说都追着求着要嫁给他。
他虽然挣钱不少,但绝非什么大款,跟真正的有钱人差远了。他长得又黑又胖,是那种十三岁就会让人当成三十岁的老气长相,他腆着啤酒肚,通常不修边幅,顶多就是说话有点粗俗俏皮,风趣幽默可谈不上。
但就是这样,对他来说,吸引女人的魅力也够用了。三个女人缠着他呢,包括他那死活不愿离婚的老婆,不正好是三个嘛。
确实如此,平常看见大姑娘小媳妇的,他总是巧舌如簧,把周围人逗笑了。在柳净看来,有什么可笑的,这人也是有点太贱了……
正因如此,柳净不希望孔鹤去和他们混,即使孔鹤的身体禁得住,钱包也受不了。一顿相当激烈的争执,让孔鹤断绝了与老朱的来往。以前孔鹤也有一帮总是喝到不醉不罢休的酒友,都让柳净不客气地以各种方式打发掉了。
这事虽然告一段落,却让孔鹤耿耿于怀,他埋怨柳净干扰他的正常社交。即使相当长一段时间过去了,孔鹤依然耿耿于怀。于是柳净提供于己有利的证据反驳他:
“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还记得你尿血的可怕经历吗?你为此几乎痛不欲生。本来活着的劲头,就没别人足,再加上这份罪受得呀,怕是死的心都有了。整整八天,花了五六千,出院后又输了好多天液,你的病才好了。那你知道你是怎么得的这个病吗?是感染!你非要跟那个老朱去洗浴中心,还让那摸过无数男人肌肤的按摩女给你按摩,那种场所消毒不好的话,不定隐藏着多少细菌病毒呢!你就是从那里洗了澡之后得的这个怪病,你就是去个穷人的破澡堂子,也不至于得这种病啊?!”
孔鹤听了,不说话了。他默认了柳净的判断。其实,柳净是在胡说八道,孔鹤是先尿的血,出了前列腺问题,后来才去的洗浴中心,治好了之后才去的。不过,爱喝酒的孔鹤,脑细胞有点不够用了,早就记不清这两件事的前后分别了。
其实孔鹤对老朱是很羡慕的,他不明白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哪来的那么好的女人缘?言外之意,是奇怪自己怎么没有那样的好运气。尤其是据老朱自己说,那些女人可不是完全图他的钱,想反,那些女人还老是给他花钱。
“你不想听听老朱的现在吗?”
到家之后,柳净提起了这个话头。
“不想听,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曾经羡慕过他吗?既然要羡慕,就要全程羡慕,否则就不要羡慕人家。他确实风光了那么一阵子,按你们的眼光来说。可现在,好日子结束了,他中风了,现在瘫痪在床,由他的老妻子伺候着呢,其他的女人倏忽间做鸟兽散了。怎么样?”
“嗯——看人家这老婆,真是够意思!有的女人,就做不到了。”孔鹤酸酸地说。
“是有很多这样的女人,让男人看到,即使做错了事,也毫无悔改的必要性。不过,你说得对,我可做不到,我没有那么高尚,高尚到对男人根本的、原则性的错误,都放开怀抱无动于衷。”柳净毫不客气地说。
“这才是你!你斤斤计较——”
“对,因为你不值得我高尚!”
这话脱口而出,出乎意料,不过也瞬间就成了孔鹤的应对策略。
“那就这么办!”他露出一丝得意和讽刺。
柳净望着孔鹤那张令人憎恶的脸,心想:果然是个卑鄙小人,又自私又狭隘的,却不自知。那么大家就都认倒霉吧,总之,我不想为你而高尚!
没有感情的存在,只会带来没有感情的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