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驿,是我们家乡的一个地名。当年,父亲第一次给我提起它的时候,我大约才几岁。几岁的年龄,对入耳的新鲜事,总是饶有兴致,尤其是听到槐树的故事,就不得不让我侧耳细听地来了精神。
我们家的屋后,长有一棵碗口粗的大槐树,它冬天掉光的叶子象张网,罩住了头顶上的天空;春天发出的绿叶、以及开出的短暂的白色槐花,都让我们觉得新奇。
它伸展开来的枝梢,像撑开的伞。热天,我们在它下面躲避阳光的追逐;雨天,我们则又在下面躲避雨水的侵袭,连喜雀都在树上垒窝生儿育女……
不服输的我,几次却在它面前望而却步。事情主要是这样的,我们捡柴的坡上,都已经没柴可捡了,能爬上去的树,枝梢也被修理得差不多了,而惟有屋后的这棵槐树还保养得枝繁叶茂。更要命的是那个喜雀窝,悬挂在树桠间,简直就是在向我挑战。我本来几次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征服它,最后却被那可恶的刺划破了手脚,最终也没能拿它们怎么样,说起来有些弊屈……
与其说是槐树驿的故事吸引了我,倒不如说关于“槐树"的相关点滴更让我好奇。我是想从故事中找到征服它的破绽来,因为我相信终究有一天,我肯定会爬到那高高的树冠上,不但把那向我示威的喜雀窝给弄下来,可以当现成的干柴烧,还顺便要把槐树的枝桠一应砍下来。嫩叶喂牛,枝杆作柴烧。
于是,我便极认真地听着那相传久远的故事。
其实,槐树驿还有一个名字叫六槐,归根到底都与槐树与关。很早以前,有六棵老槐树,并排长在一条上山的路上,这条被很多脚印踏平的土路,是通往县城唯一的道路。走路累了的人,都要来这有名的六槐树下乘凉。
据说,树下死过不少人,有的完全就是靠着树身打瞌睡,莫名其妙就不醒来了……想想这也没什么,这儿地势险要,山风很大,人累了带着汗珠子睡觉,着了凉猝死也是有可能的。但问题是,传得比较悬乎的是,有人专门要来这儿上吊自杀,开始是男的来,后来是女的来,自杀的都是些年轻人。
父亲说到这儿,轻轻叹息了一声。弄得后来那地方就有些歹得害怕了,本来是累了可以歇口气的地方,结果没人敢再在那里停留了。
那你以前在那儿歇过气了吗?我禁不住好奇地问。
歇过,感到是有些阴森。一看到树上钉进去的那些钯齿,心就悲凉悲凉的了。
干吗要给它钉钯齿?
那是因为槐树的妖气太重了,用此办法来收拾它……
在父亲沉默的当儿,我赶忙问:那树上有鸟窝吗?那树上也长刺了吗?
好像没有。听人说,钉了钯齿的树不长刺,却没人敢往上爬……
真是奇了怪了,居然有不长刺的槐树。可我什么时候才能去眼见为实呢?心里打定了主意,将来一定要去看看。
※ ※
听了父亲讲的故事,我算是开眼界了。最起码我知道有不长刺的槐树,但它身上的那些妖气,也着实让我害怕。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走近我们家那棵老槐树,甚至连爬上树去抄喜雀窝都不敢想了,更别说去剪它的叶砍它的枝桠了。生怕有一天,它身上也有妖气,会置我于死地的。
但父母亲好像并不顾忌什么,照样用斧子骟它的根,把骟下来的根晒干,直接煮饭用。还把歇园子的树梢砍下来。
记得一个下雨天,父亲让我去栽一株小槐树苗儿,我拿到坡上刚垮塌过的一个缺口处去栽时,心里还由衷地害怕呢,总觉得我把老槐树的儿女硬生生地掳走了,便希望它原谅,别伤害到我。
但等小树苗儿成活后,迫于无奈,我还是从那矮壮的树梢上割下嫩叶喂牛,直到什么也没发生时,我才大着胆子做了后来的事。
当然,后来我做的事,也与长大了的年龄有关。像父亲那样,我用斧子也把它伸进我们自留地里的树根骟去,还把它附近长出来的小槐树苗儿,统统移栽到坡上去;春天来临的时候,我摘下槐花,要母亲裹上白面,给我们煎了充饥。当然,这里还不得不说上一句,老槐树上的那个喜雀窝,在我十多岁的时候,硬是给弄下来了,同时弄下来的还有它伸展开来的枝枝梢梢,极大地缓解了我们家的烧柴荒。
尽管我也学着给它钉过钯齿,希望它的妖气能把树上讨厌的刺拿掉,但我从树上下来后,手上脚上还是划出了道道口子。
令人遗憾的是,那棵老槐树在我们搬家前,就被葬身在了火海。是树下存放的一堆干柴,在一个风干物燥的夜晚,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火星引燃。老了的它,显然是无力挣扎了……
※ ※
搬到新家后,房子周围是一片荒凉的光秃。
槐树长得快,也能达到快速绿化的目的。父亲便要我从山坡上挖些小槐树苗儿回来,栽在我们家的房前屋后,以便尽快扭转“亮屋基”的不利局面。山坡上,原来栽在缺口处用于挡土的小槐树苗儿,已经有酒杯粗的树杆了,在它们的周围,有很多的小树苗儿在茁壮成长。
一年以后,它的确长势不错,与它同期栽下的小柏树、桉树、松树苗儿,却已被高高在上的它歇着了。房前屋后呈现出难得的青绿。
很多年过去,眼见房前屋后的柏树桉树松树们,不论怎样努力,槐树的枝叶不但在空中遮了其他树木的光,连地底下的肥份和水份,也被它强劲地掠夺了去。它根的所到之处,小槐树苗儿像雨后春笋拔地而起。
面对成灾的槐树,父母决定砍去其他的,只把院坝边上那棵留着。
如此看来,院坝边上留着的那棵槐树,便赋予了满满的希望。后来的事实也予以证明,它的确不负重望,将爬在它身上有着千斤重量的刺藤高高托起。
托举了有七八年之久。
槐树托举的刺藤,像腾起的雄狮,虎视着远方的山谷。
刺藤包裹着的槐树,吸引来了不少山雀儿,在上面搭窝做邻居。
这时,人们便由衷地说,这地方风水真好啊!
※ ※
长大以后,我终于得有机会从早前的小路,进了一趟县城,途经槐树驿的时候,那古老的“六兄弟”仍在。我特意停下来,以乘凉的方式坐在它们的底下。此时阳光灿烂着,不见有山风吹来,它能遮阴的地方很小,阳光向筛过一样漏在了我的身上,我却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感觉。
我起身在它们的周围环视,树身上不见有钯齿,连痕迹也没有。
我望着不远处的那栋不高的建筑,“六槐乡政府”的牌匾醒目耀眼。
我想,这兴许是与它们有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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