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七八岁的娃娃们刚刚有精力,可以不午睡,漫天遍野地野光,我也一样。跟着村里稍大点儿的孩子们,嘻嘻哈哈穿过村里通往老柳林的路。为了省路,我们爬上一条青草漫长(zhang)的土坡,这条土坡可以直直通向老柳林,不用弯路。
时间刚刚好,前脚的男孩刚过,“窣-窣-”一道蛇影蜿蜒横亘在我眼前,瞬间跨坡而下。我一阵惊慌,大喊着“有蛇”!然后就迈不动步了,又不敢瘫坐下来。前头的男生回过头不以为然地说:“别大惊小怪的,老柳林里更多,快走”!我看回程的坡也有段距离,实在不敢想象一个人遭遇蛇该怎么办,硬着头皮跟着大部队前进,去了老柳林。
老柳林多的是柳树,也有松树。大孩子们的游戏,多半是爬坟头,捉蝉,好奇地拔起庄稼。可能不为得到什么,破坏本身具有吸引力。我因为刚才受惊,现在是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战战兢兢,时刻担心蛇会不期而遇。每一处草深的地方,都谨慎地下脚。不时小声地催促哥哥姐姐们快点回家。
许是惯常的游戏没什么新意,大孩子们亦看我叽叽歪歪的颤抖,不胜厌烦,同意回去。这次走的大路,一行人拖着长长的柳条,拿着黏知了的竹竿,浩浩荡荡。我跟在队伍里,看柳条拉过地面,漫起轻飘的浮土微尘,仿佛蛇影穿过的痕迹,惊惧,甚惊惧。
母亲是位普通的农村妇女,但她脑袋里有数不清的民俗故事,老谚语,老古今。农闲时,她也讲过几个蛇报复的传言,听来惊悚。比如说,我就记得这样一个故事。
邻村一个男人上坡干活,遇上一条怀孕的母蛇挡道,就给打死了。结果呢,蛇爸爸就纠集四邻八村的蛇聚到男人家。蛇们不主动攻击,而是无所不在地折磨他。吃饭的时候,房梁上的蛇会掉进碗里;喝酒的时候,蛇会攀住酒壶;睡觉的时候,蛇会钻进被窝;出门的时候,蛇会挂在门上。终于男人不堪其扰惧,抑郁而亡。
这个故事漏洞很多,比如我就忍不住问,蛇爸爸怎么知道的?男人的家人呢?不是蛇怕雄黄吗…可是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妈妈的故事经常是骗我们干活的把戏,活干完了,她就没必要多说了,倒惹得我们姐妹几个热议,晚上还会做噩梦。
后来,陆陆续续听到很多关于蛇的传言,更是对这种小生物敬而远之。但有些事物并不是你想不见,它就不出现的,这不,有了第二次遭遇经历。
那是春天,万物复苏,包括蛇和鸟。蛇经历了一冬的不吃不喝,明显瘦了,吃的欲望原始,力量强大;燕儿们呢,忙着筑巢,生蛋,抚育宝宝。北方人家都是欢迎燕子来家住的,我家也不例外。堂屋的房梁上陆续住了三家,叽叽喳喳的,父亲每天也乐不知儿地帮它们打扫落下的鸟便。
事情发生在一天放学午后,母亲和村里神婆儿将我拦住在屋外。面前地上是三朵草灰,堂屋的半门上放三杯酒。神婆嘴里念念有词,大意是:视察完了,您请回吧,人有住家,蛇有地宫,略备薄酒,荒草行路,惜别恭送。约莫一刻多钟,蛇沿着堂屋的门下来,沿着墙根的往西,穿过阴沟的排水口溜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家里曾经盘踞着这么一条大青蛇。它在吃燕鸟蛋时被妈妈发现了,请来神婆说情(村里的风俗家蛇不可以打,否则会遭报应的)。
这之后,每次穿过堂屋,我总忍不住目光逡巡屋顶,但从来没有再发现过它。秋季燕儿别了北方,南迁。爸爸叹了一口气,将燕窝捣了。
现在想来,我记不起第一次遇上的蛇是什么模样;而第二次见到的大青蛇,由于速度极快,也没甚看仔细,但起比长大后看到的蛇:过路被压扁的蛇,人工饲养的蛇,动物园里的观赏蛇甚至蛇表演,都印象深刻。
最近一次见到蛇已是成婚之后了。闽南地区多龙眼,龙眼树上有蛇。
壹五年吧,朋友老家的龙眼熟了,邀我们一起农家乐。龙眼树上蚂蚁很多,小孩,女人们不敢靠前,主人全副武装,头套,套袖,束口靴子…梯子架好就上树了。就这时,树上突然垂下一条不粗不细的棕黄蛇…我赶紧带儿子跳开,跑远,人群一阵喧嚣,蛇被擒住了。
朋友兴奋地高叫着:“你们真是有口福啊,这可是多年寻不到的野味呢!中午就跟老母鸡一起炖了,请大家喝龙凤汤”。我听着瘆人,走到爱人身边,拉了下衣服,警告他,你不许喝,要不然罚跪搓衣板。
可哪里挡的住啊,朋友一再热情,爱人却之不恭,只好喝了些清汤。好在我在群人之间,又要照拂小孩子,没有被劝汤。最让我费解的是小朋友,竟然毫不在乎地配汤下饭。我问儿子,你害不害怕蛇啊?儿子轻巧地回答:他不是被做成汤了吗?妈妈你不敢喝吗?很不勇敢呢!
难道这是传说中的“初生牛犊不怕虎”吗?我仔细想了想,在儿子的早期教育中,或许因为我对蛇的一知半解,以及对蛇无来由却根深蒂固的恐惧,并没有主动提及跟蛇相关的故事。在儿子的脑海中,蛇是万物生灵中的一种,遥远而平凡。
不像我,噩梦都会碰上蛇。我曾梦见被蛇吞噬,看到蛇腹部内的结构,腹壁光滑而艳红;我曾梦见走路遇上灵蛇,被其缠到窒息,醒来时看到另一个绮丽的世界;我还梦见自己徒步进入一个山洞,群蛇在开会,蛇身妖娆,舞姿曼妙…
都说“知识是治疗恐惧的药”,可是对于蛇这种生物,不管我了解它多少,遇上都忍不住寒颤。我一直安慰自己,蛇很乖,蛇很可爱,远没那么可怕。可是正如茨威格说的我的想象力不从心,“一旦被激起,又会像脱缰的马一般狂奔,去搜寻最离弃、最难以置信的各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