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庄先生

壹

  那时，在我们心中，庄先生一直是完美的代名词，而直至现在，每当我回忆起他时，在我的脑海里，他的身影还是会蒙上一层眩目的辉光。

  他身材颀长，面容俊秀，带着一副黑色的方形眼镜，白净的脸上总挂着温和的笑容，就像电视剧中的那些男主角。纵使我们还未知用后来才学会的那些修饰词去形容他，但他已在我们的心中留下了一个印象，叫做美。

  他是我们的老师，我们最喜欢的老师。无论上一节是令我们昏昏欲睡的数学课，还是令我们精疲力尽的体育课，只要想起下一节要上他的课，我们就会立刻直起身子，正襟危坐，瞪大眼睛，等着他的到来——因为他曾经讲过，这是我们对他最好的褒奖。

  他好像是一位全知全能式的人物，我们有什么问题问他，他从来不会像别的老师一样敷衍了事或是心虚地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会耐心而仔细地跟我们解释哪怕是最荒谬的问题，从他的眼里，我们看不到老师们对待令人厌烦的小孩子时眼中总会出现的那种神色。

  他还会修理许多东西，无论是学校的钟表和桌椅，还是我们的自动削笔刀与小小的手表，他甚至还能帮我们缝好由于顽皮而撕裂的校服——每当他带着温暖的笑容不厌其烦地帮助我们时，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

  还记得那时他给我们开过一个主题为“梦想”的班会，他问我们，长大之后想成为怎样的人。一开始，教师中所有人都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理想，但嘈杂中突然冒出一句话，音量不大，但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我想成为庄老师这样的人！”。教室里一瞬间寂静了，随后，是铺天盖地的“我也是”。而庄先生站在我们中间，只带着那温暖的笑容，一言不发。

  从此以后，他便成为了我们每个人心中的理想。

  可是那天，他从楼顶上一跃而下。

  其他老师们不愿意向我们透露太多，或三缄其口，或闪烁其词，甚至是大声斥骂——而我们就更加想念庄先生了。

  我的伙伴们，有的猜测他是情场失意，有的猜测他是家庭变故，也有人猜测是他患了某些绝症……无论是哪种可能，最后都是一句话：一时想不开。而我在后来的报纸上看到了关于这件事情的报道，具体写了什么我已记不太清了，但我仍记得，这是我第一次在报纸上看到这个疾病，那时，我甚至连它的名字都还不会读。

贰

  我后来曾在书上看到一句话，“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每当想起这句话，我的脑海里出现的就是在冬日的操场上，他满面笑意地看着我们在操场上气喘吁吁地做着广播体操——他穿着黑色的羊毛大衣，脖子上围着一圈毛绒绒的灰色围巾，笔直地站着，镜片中映着我们，而他身后墨绿色的松树则映出他口中呼出的白烟。这一幕一直留在我的心里，从未能忘却。每到相同的冬天，我总喜欢在大街上找和他一样装扮的人，找到后，就会兴奋地跑到那人身前去一探究竟，虽然我收获的从来都是失望，但我总是打不消这个念想。而我心里其实很明白，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叹息过后，我心中总会升起一阵对他的不解，甚至是略微的怨恨：为什么你不能坚强点呢？为什么不能看开点呢？为什么不肯向亲人敞开心扉？甚至是，不肯去看看心理医生？无论有什么困难，你为什么就不能鼓起勇气来解决它？

  后来面临升学的时候，为了避免得不到学位而无法进入高中，还有为了我那并不富裕的家庭，我必须很努力地用尽全力去学习，真的很努力。可是渐渐地，我发现我好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包围了，太阳的光线一天天变得黯淡，空气一天天变得稀薄。

  直到某一天，我突然感觉很冷很冷，于是从家里衣柜深处翻出了厚厚的棉衣，围上围巾，穿两层裤子，可是站在班级前的时候，我还是感觉那股冰寒透过了我的外衣，穿过了我的皮肤，我仿佛赤身裸体地站在无边的冰原上，而班里的同学们，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颤抖的身体。

  那时候是九月，南方的九月。

  后来，我经常不定时地情绪低落、浑身无力，害怕与他们接触，身体总会莫名刺痛，或是感觉极热与极冷，还能听到脑海里有两个声音在断断续续地说话，一个在无时无刻地嘲笑我、讽刺我，另一个声音，是我绝望的嘶吼。于是我再也无法集中精力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我还记得知道期中考试成绩后父亲那先是难以置信，而后转变为暴怒的神情，我也记得，那极其炙热的一拳。

  一开始我曾经向同学和老师们说过我的问题，但他们只是说，“心情不好？诶呀，大家多多少少都会有的，过段时间就好了”“我经历的挫折比你大得多，还不是挺过来了，你绝对是抗压能力太弱了”“你一个小孩子才经历过什么事？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挫折”。于是我再也没有把我的情况告诉其他人，我只是在想，青春期是不是都这么痛苦，是不是只要咬咬牙熬过去就好了。

  但是不是这样的。

  直到我考试失败，进入技校后，我的症状不但没有好转，甚至更加糟糕，一直延续到现在这一秒，下一秒，无尽的下一秒。

  在晚上，我经常躺在床上，睡不着，然后睁着眼睛，感受窗外天色的变化。当朝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心里想的只是“我又活过了一天”，和“新的一天我该做什么，该怎么办”。

  而白天，我也只是麻木地跟着同学去到课室，然后呆呆地坐着，什么也不干，有时候听听脑子里两股声音越来越刺耳的争斗，更多的时候是什么都不想。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干，以前还有要摆脱这个境地的欲望，可是现在连逃离痛苦的力气都没有了，不想吃药，不想倾诉，甚至不想去找医生，就让我一直坐着吧。

  是的，我是在浪费时间。但我觉得比起这个，我活着，就是最大的浪费。他们总是说患了抑郁症而自杀的人太脆弱，但其实绝不是这样，在我的眼里，他们敢于摆脱自己，敢于清除自己这个对世界的累赘，他们才是最勇敢的。而我这种人，只是懦夫，只能无聊地坐着，数着生命的这一秒，下一秒。  

  不对，没有这么多下一秒了。

  你在哪里呢？在为美人君子准备的圣洁之地，还是在满是恶人与黑暗的永无之乡？

  这些都不重要了。

  如果你在天堂，那我会在天堂与你会面，如果你在地狱，那我会在地狱与你相拥。

  亲爱的庄先生，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