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凉太身体陷在医院的皮质沙发里,双腿蜷缩着抱在胸前,一只胳膊抵着额头,像一幅嵌在墙壁里的静物画。芭蕉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泪珠像蜘蛛一样在她脸上缓缓爬着,一直爬到枕头缝里去。她觉着痒,却懒得伸手去擦,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芭蕉想起这几年来与凉太的点点滴滴,他曾经许下的诺言依然像钢笔在白纸上划出的黑线般清晰在心。到了今天,曾经的诺言倒也变得可笑起来。也是,这世上每时每刻都会许下很多美丽的诺言,说者也许泛泛无心,听者却是字字在意,内心燃着火似地等着。承诺迟迟不来,热烈的火星褪去,心像纸张一样浸了凉水,想再点燃也是徒劳。
两人也不知这样保持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雨却是一刻也没停过,淅沥沥的,一直渗到芭蕉的心里去。
“那个,”凉太终于开了口,“我跟西町君是在高中的野球队认识的,每天一起打野球,家又靠得近,渐渐就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西町君经常会在我家楼下等我一起上学,有时候还会为我准备便当。
“那时候还是什么都不懂的高中生,跟谁在一起玩得开心就跟谁天天腻在一起。也不懂什么是爱情。一开始也只是把他当做好兄弟一样看待。可是有一个周末,西町君约我去他家里玩,说他父母和姐姐都不在家,他有好东西要给我看。到了之后才知道他口中所谓的‘好东西’原来是色情录像。那时候我们都还对性处于所知甚少的状态或者说性还是一个很模糊却充满了神秘感的概念,就是那个年纪,谁都会经历的年纪。
“我们拉死窗帘,门上了锁,并排坐在他房间里的沙发上看录像,我看得正入迷的时候西町君突然把手伸到了我的裤子里。我当时吓了一跳,想拽出他的手,可是他却似乎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拽住我的……我当时真的是惊慌失措了。然后我就看到了西町君的眼睛,那双像喝醉了之后一般寂寞无助的眼睛,含着脉脉水光,那般无助地看着我。然后西町君开口说他喜欢我很久了,为了我从一个野球白痴天天练习,终于进了我所在的野球队,才能天天跟我待在一起。我从未被一个人如此喜欢过,从小我的父亲就对我不冷不热,原因我一直等我到了大学之后才知晓——理由我不说你大概也能猜到。西町君的爱来的如此强烈,像内心突发的大地震一般让我毫无抵抗的能力。我们之间不为人知的关系就是从那个周末的午后开始的。
“那之后我们一直沉溺在那种偷食禁果的愉悦感之中。我发现我也越来越喜欢西町君。那种喜欢无关男女,就单单喜欢一个人而已。到了后来我们甚至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同学们都在背后笑话我们,我们却都不在意。
“西町君长得好看,很多人都说他像个白净的女孩子,而且唱歌也好听。后来还代表学校参加一个全国性的比赛,一直进入了总决赛。甚至都有经纪公司来找他想把他培养成明星。可是不知道是谁在一夜之间就在学校的各个公告栏上贴满了我和西町君接吻的照片。我们的恋情也随之曝光。学校取消了西町君参加决赛的资格,说他会影响学校的形象,还把我们的父母都带到学校,说是要商量解决的办法。第二天西町君就再也没在学校出现,听说是搬了家,具体搬到了哪里我不得而知。从那以后,我每天像幽灵一样活着,上学,回家,上学。考上一所远离家乡的大学,在北海道,在那里度过四年大学时光。大学期间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屈指可数,恋人一个也没交往过,无论男女,也许是失去了相爱的能力。关于西町君的记忆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我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有过这么一个人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也许只是自己的一场太过于逼真的梦境而已。
“大学毕业后顺利进入现在的公司,工作几年后被派到中国工作半年,后来就遇到了芭蕉你。芭蕉你就像是一束火苗,引燃了我内心尚未熄灭的火星,从那时候起,我告诉自己,不能再沉溺于过往的世界里了,要往前看才对,这才下定决心要好好地跟你在一起。想跟你一起过完平淡的一生,我从来没想过会再次遇到西町君。那次在京都遇到他之后,西町君开始主动地联系我。我也渐渐地知道这些年他过得并不好。从高中退学搬家后,西町君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开始怀疑作为自己这样的个体存在的价值,曾经试图自杀过好几次。在疗养院里度过了好几年。渐渐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之后又遇到了我……
“每次瞒着你偷偷跟他见面我的内心也承受着巨大的煎熬。可我实在是拒绝不了他。我每次都告诉自己这次一定是最后一次见面,为了你,为了孩子,我也不能继续这么下去了。可每一次我都抑制不了内心想要见他的冲动,像是上了瘾。”
芭蕉也不讲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像听窗外的雨声般自然。内心却是平静的。芭蕉想起中国一句老话:“哀莫大于心死”,芭蕉不能确定自己的心是否已经死了,只是自己的平静让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这时候不应该哭闹着要去找宫本西町把话说明白才对吗?可她却像在听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一般,人生成了一场闹剧。
“那你打算怎么办?要是我今天没发现这条信息,你还打算就这么一直隐瞒下去?”芭蕉开了口,声音却不是自己的。
“我今天就去跟他说清楚。”凉太叹了口气,换个姿势,继续窝在沙发里。
“去吧,把该结束的都结束,该开始的重新开始。我等你回来。”芭蕉看着窗外说。
二十
芭蕉躺在病床上等了一夜,凉太也没回来。四月的清晨,下了一夜的雨刚停,空气里都是丝丝雾雾的水汽,呼吸都变得凝重起来。天边刚显出一点亮边,是水天里的鲤鱼翻了个身。芭蕉披了件长及脚踝的黑色针织衫,抱着双臂站在窗前向外看去。窗外的世界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早起的护工在打扫院子,周身漆黑的乌鸦站在枝头叽喳欢跳,摩托车的声响呼啸而过——地球自转一圈,一切重新回到原点,重新开始。人生不是地球,永远都不能重新开始,走到哪就是哪。
芭蕉心里明白他不会再回来。芭蕉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院,她突然很想念那个远在天边小村落来。生活虽然日复一日地平淡无奇,倒也宁静美好,没有大千世界的诱惑和纷扰。她想起她奶奶以前说过的话:“人这一辈子没什么江山可打,只求个安定的日子。”虽然消极些,倒也有些经年累月的道理在。可如果现在回去算什么?铩羽而归?岂不是要被亲戚朋友笑掉大牙,当年风风光光嫁到日本的女儿如今灰溜溜地回来,个中缘由却又对谁都无法启齿。是自己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
医生执意不让芭蕉出院,可现在谁还拦得了她?芭蕉抱着襁褓里的雪樱,拖着行李箱,在医院门口叫了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热情地下车为芭蕉开门提行李,上了车询问去哪的时候,芭蕉报了家的地址,脑子里又突然恍惚一下,原本的家已经不再是出门前的那个了。
到家已近晌午,芭蕉开门进来,却发现凉太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衣服还是昨天在医院的那套,头发乱糟糟的,脸埋在靠枕里,看不见表情。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小山似的一堆烟头,他是个平时不怎么抽烟的人。
芭蕉无声地走到他面前,把行李轻声放在地板上。凉太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般抬起脸,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空飘飘的,丢了魂。嘴唇干裂,起了一层油皮,张张嘴,欲言又止的样子,嘴唇上裂开一道小小的血口子来。
“一切都结束了,真的都结束了。”凉太的声音沙哑,声音流进耳朵里像鞋子里进了沙子。
“跟他说明白了?”回来看到他芭蕉心里还是有一丝欢喜的,至少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她。
“结束了,都结束了。”凉太还是在重复着这句话。
“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们约在电车车站碰面,末班电车,又是下雨天,人很少。”凉太说着落下泪来,“我跟他说我们到此为止吧。他问我再也不见了?我说再也不见了。他问我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我们这么多年来走的路都是错的。我现在有我的妻子和孩子,有各自的生活。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我说完这些的时候西町君看着我的眼神,那幽怨的眼睛里像是随时都会爬出一个人来勒住我的喉咙。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也就不再说什么了。电车迟迟不来,我陪他等,我们都知道这次分别也许就是永远,可我毫无办法,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头顶的广播在反复播放‘列车即将通过此站,乘客请注意安全’的语音(注:日本电车分很多种,有些直通列车在某些比较小的站台会直接通过,并不停留)。直行电车轰隆隆地驶过来,鸣笛声格外刺耳,电车在轨道里拐了个弯直逼而来,车头刺眼的灯光爬到西町君的脸上,西町君回头看了看我,轨道里的风吹着他的头发。我看见西町君似乎在用唇语在跟我说‘再见’,我还没反应过来西町君就跳了下去……”
讲到这,凉太早已泣不成声。头埋下去,双手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里,曾经在芭蕉看来宽大温暖的肩膀剧烈颤抖着,哭得像个迷了路的孩子。
芭蕉的脑子里嗡嗡的,难道是自己逼死了那个只有过一面之缘却又完全改变了她的人生的男子?芭蕉把熟睡着的雪樱放在沙发上,上去搂住凉太,像一个母亲一样搂住他。芭蕉张了张嘴,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面对死亡这世上所有可以想到的语言都苍白无力。所谓的人生的意义到底何在?为什么生活会在一夜之间变得面目全非?此刻芭蕉虽然紧紧地抱着他,可却从未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这么遥远过。就连当年芭蕉被软禁在自己的家里,手机被没收,无法跟凉太取得联系的时候,芭蕉也觉得他就在她的身旁,呼吸清晰可闻,面庞清楚可见。现在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湾东海,而是一个年轻男子曾经鲜活的生命。这业已凋零的生命成了一道无形的栅栏,成了横亘在她与他之间波涛汹涌的银河。
“所谓的‘我’到底是怎样的存在?我到底为了什么而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凉太在芭蕉的怀里,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
二十一
凉太最终还是决定去参加宫本西町的葬礼。芭蕉在雨夜送他去车站,两个孩子早已睡下了,芭蕉留着房间里的灯,并未关掉。她现在害怕黑暗,黑暗让她心头空落落的,有种什么也抓不住的无力感。两人静悄悄地出门,芭蕉转过头去,看着身后那渐渐远去的亮着暖色灯火的房子,让她想起多年前为了与身边这个男人厮守终身而毅然决然离家出走的那个夜晚,也是下着雨,身后的房子是远在天边的另一个家。
两人沿着河湾步行,雨声嗒嗒,落在透明的雨伞上。河湾里的流水哗啦啦地向下游流去,高架桥上的车辆呼啸而过,高耸耸的路灯落寞地看着他们投在地上的单薄影子。芭蕉想起当年在杭州的时候,无数个夜晚,他们也曾像这样并行在雨夜里。那时候的她,心里曾无数次幻想过和这个异国男人相伴到老的情景。芭蕉自觉最近总是会想起以前的事情,像电视剧结尾时经常会被用到的回放镜头一般,无声地在她的脑海里回放着。芭蕉轻声叹了口气,觉着一晃眼,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时过境迁,已不再是年少模样。
到了车站门口,凉太转过身来看着芭蕉。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千万句话,他不用说,芭蕉也无需听,时间在温顺地往前蠕动,生活仍在继续。
“你先回去吧,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凉太开口道。
“嗯。你真的不要紧?”芭蕉问他。
“不打紧的。”
“你……那个……”
“什么?”
芭蕉朝他笑笑,摇摇头,说:“没什么,路上小心。”
“回去吧,路上小心。”
“嗯,你先进去。”
凉太上来给她一个拥抱,把她脸颊上的头发捋到耳后,“好好照顾自己。”说完便转身走进车站。
芭蕉傻傻地站在雨中,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觉得脸上冰凉,手一摸才知道已是泪流满面。芭蕉这时候才发现,世间万物,唯有冰凉刺骨的眼泪才是最真实的。她不怪他,也不恨西町,在这场闹剧似的婚姻里,她原谅了所有的人,只是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她又有什么错?没有,可芭蕉还是被黏湿湿的自责感包裹着,就像被这漫天的雨水包裹着一般难受。芭蕉想起当年在清水寺见到宫本西町的场景,他就像是樱花,美得让人窒息,却又凋谢在最美的时候,凉太记住的也永远都是他年青貌美的样子。他又有什么错?也没有,他为了证明自己的爱情,连生命都可以抛弃,她还有什么理由去责备他毁了她原本宁静却满足的生活。芭蕉想起当年为了逃离那个家,也曾试图自杀过,那种内心的挣扎芭蕉不是不懂,一个人的心要死到什么程度才能狠下心来选择自杀,选择从站台上一跃而下,被飞驰的电车撞得面目全非。他爱他,她也爱他,他更是同时爱着他们两个人。在这场爱情战争里,谁都没有错,错就错在爱情是蛊毒,让人迷了心窍。
凉太的背影消失在站台里,芭蕉始终都没问得出口那句:“什么时候回来”,她不确定他还会不会回来,就算回来了,他们的生活又该如何继续。装聋作哑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不可能,生活不是梦,梦醒来只是虚惊一场,原本的生活还是原本的样子。生活却是板上钉钉的事,昨天,甚至是前一秒发生的事永远都会被埋葬在记忆的坟墓里。人们永远都要带着前一秒的伤疤活。
芭蕉转身往回走,未曾回头。她想起她奶奶曾经跟她说过的话:人走夜路的时候会有三盏明灯庇护着,双肩和头顶上各一盏,回一次头就会灭一盏灯,三盏都灭了的话鬼魂就敢近身了。童年的谣言蹑手蹑脚地跟着她,怂恿她回头看。芭蕉只顾着往前走,心里毛毛的,像是用手撕开的纸张的毛边。其实芭蕉并不是怕这无稽的迷信,只是心里明白,就算回了头,也只是陌生的人潮,不会再有一个人,定格在人群里,定格在雨幕的背景里,用望穿秋水的眼神看着她,用他的一辈子来爱她。
他还会回来吗?
芭蕉还是忍不住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未知的答案成了一种煎熬,没有谁可以回答她。估计连凉太自己都无法回答。所有的答案都留给明天,所有的生活都在当下。现在她得回去,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在等她,还有一盏未灭的灯火为她留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