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涂料

立在枝桠上的鸟儿发出接连不断的吱吱声,搅得行人心情愈加烦躁,在滚烫的柏油路上加快撤离的步伐,向各类建筑奔走。可是却没有迎来一阵风,哪怕是一阵微风。他们头发贴在油腻的脑袋上,轻薄的衣服被汗水浸湿,一个个都皱着眉头,大口喘气取代了之前的欢快、喜悦、爽朗的笑声,就像他们头顶上洁白的云朵,转眼变得肮脏不堪,黑魆魆的一片。阵雨来临了。

“高先生,合作愉快,”装璜公司的李老板满脸笑容,起身与高凌握手,“段宏那边我会先拖着,希望您能尽快处理此事。”

“我会的。”

高凌送走客人,将剩下的半杯黑咖啡使劲灌下,合上刚刚签署的合作协议,重重地倒在藤椅上,闭上眼睛,任凭雨滴顺着雨蓬拍打在他的额头上,比刀子还疼。

“先生,外面雨大,请移步店内。”

服务生为他递来毛巾。

“不用。”

高凌将桌上的文件资料收进公文包,融入雨中。

“本店提供免费雨伞租……借。”

服务生在他背后大喊,雷鸣是仅有的回应,吓得她急忙躲进店里。

一个像是刷了黑漆的轮廓,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高凌是一家环保型涂料公司的业务员,就在几分钟前,刚签署了一笔大单。李老板同意签署合作协议,与他所在的公司续约,但涂料的价格比原先低了百分之五。李老板的装潢公司规模大,信誉好,他答应向客户推荐他们公司的涂料。如果一切顺利,能给他带来每个月将近两万元的业务提成。他太需要这大单了,太想要这笔大单了,以致他不顾及兄弟之情,暗中耍手段挖了同学兼同事段宏的墙角。

两人曾经是亲密无间的兄弟,如今也是,至少此刻不知情的段宏是这么想的。中学那会儿,他们不论走到哪,都不得不让人心底由衷地佩服和羡慕。就连他们的初中物理老师也不禁感慨,“磁场多么奇妙,它竟能把直线和曲线紧紧贴在一起,不论延伸多长多远。”

段宏从上学到工作,一帆风顺,跟一条直线似的,从未遇到过什么挫折。他脑袋聪明,成绩好。高中和大学,念的都是名校,而今工作的涂料公司,也是行业中的翘楚,工作三年业绩出色。他即将接替荣升业务部经理的柳主管空缺下来的业务一部主管一职。目前,只差柳经理签字和公布。他将大幅涨薪和升职,同时也将成为好友高凌的新上司。

相比段宏,高凌的学习和工作经历则要坎坷许多,如同攀附在墙上的蔷薇,一心想要往上爬,却总是歪歪扭扭。学习成绩一般,工作能力一般,赚钱一般,住的房子一般,所以娶的妻子也相当地一般。好在时常有段宏这个好友照应,所幸业绩很一般,没有掉队被淘汰的顾虑。

两人的结识源于一次惊心动魄的战斗,身材健硕的高凌放学回家路上,遇上班长段宏被几个社会青年逼到小巷里,双肩不停地哆嗦,金丝框眼镜落在脚边,其中的一片镜片已被踩碎。几个人把他围起来,使劲地推搡,摇晃,好像风中的树叶。他吓坏了。

高凌当时没有片刻犹豫,将未来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况甩到身后,飞奔过去,一胳膊抡过去,把其中一个比他还要高两个头的大块头撂倒,趁一众人尚未缓过神来,拉起段宏撒开腿和此刻一样,在大雨中奔跑。只是,当时是两个人奔跑,脸上洋溢着过度紧张和惶恐后的释然;而眼下,高凌身边没有旁人,也没有了放肆的笑声。有的只是痛苦的纠结与良心的挣扎。

从那以后,两人便成了好朋友。第二天,段宏在医院里对着一条腿缠着石膏,头上缠着纱布的高凌曾说过这么一句话,“以后你就是我兄弟。”

段宏没有食言,在此后的十多年间,他一直信守承诺,把高凌当成自己的好兄弟,为他补课辅导,替他打工挣生活费,给他介绍工作,甚至还牺牲业绩,把谈妥的客户让给他,好让他勉强支撑业绩,留在公司。

高凌努力过,坚持过,也拒绝过,可终究迫于现实的压力,一次又一次地接受了朋友的善意帮助。他的舌头跟不上头脑的速率,头脑更加跟不上四肢的发达。这不能全怪他,并不是每颗星星都像天狼星那样闪耀夺目。

起先,他接受好友的帮助仅仅是学习辅导。段宏当时信誓旦旦地说,只要努力,他们一定可以考进同一所重点高中。事实是两人的高中门对着门,当中隔着一条有很长隔离栏的马路,仿佛一条难以逾越的沟壑。那边铜牌闪亮,绿树成荫;这边灰墙斑驳,凄落凋零。

高凌心头泛起一丝忧伤和哀愁,时常望着马路中间的那道隔离栏发呆,心里想,“它怎么会这么长,左右两头都看不到尽头;不论往哪头走,都要花上好长好长的时间,长到他每次都忘记计时,究竟哪头到对面比较近。”

段宏才不在乎这些。三年来,每当放学后,他始终在和行人、自行车、电动车、公交车、轿车、跑车竞逐。时间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

当高凌晃晃悠悠来到两人约定的路口,他总在一边坐在石墩上喘气,一边背单词。

“其实你用不着这么急,慢慢走就好了。”

“我不习惯被人等。”

接着,两人便一前一后地向高凌家中走去。高凌个子高,块头大,但不习惯走得快;段宏个头矮,身材瘦削,不喜欢把时间浪费的路上,却总是放缓脚步,和身后的高凌保持相同的距离,好像身后长了眼睛。

两人一起做完作业,段宏替他审阅,指出错误的地方,传授解题的思路;然后再折回去经过学校,一路小跑回家。

高凌很感激他这样不辞辛劳地帮忙,下定决心不能辜负他的期望,一定要考上一流大学。可最终还是以两分只差,进了一所二流大学,未能如愿再一次在同他在一所学校一起学习,一起生活。

“我明明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为什么还是没他这么优秀,”高凌常常这样想,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还会嫉妒对方。但在多数情况下,他是抱着一种愧对对方的沮丧心情,一见到他心里就会莫名的紧张和不自在。

他们不但学校不同,专业不同,就读学校距离也很远,见面的次数不多,偶尔周末小聚,或电话闲聊。这段时间,高凌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花儿如此娇艳,空气如此新鲜,校园处处都很美好。他忙着谈恋爱,忙着打篮球,忙着和室友胡侃,忙着抄作业。考试成绩可以靠作弊,生活却不能作弊,尤其是交了女朋友,有些花销是不可避免的,只能靠打工勉强维持。

“这些钱你拿去,”有一天,段宏跑来高凌的学校,给了他一笔钱。“听说你最近给你女朋友新买了一个苹果手机,手头应该不宽裕。”

“你怎么知道的?”

进入大学,高凌结识了许多新同学、新朋友,已渐渐将这位昔日兄弟淡忘,一脸诧异地看着他和面前一个鼓鼓的信封。

“我看了你微博上的相片。”

“哦。”

高凌不想再接受对方的好意,可贫穷已在他那张蜡黄的脸上显现。向父母讨要必定遭来责骂,且他们的日子过得节俭,大部分积蓄都给他缴学费和零花钱了。他无法拒绝面前这份诱惑,没有钱,这场恋爱或许持续不了多久。

“我打工只是为了锻炼,钱不是重点,既然你现在有需要,就先拿着。”

“我会还你的。”

“再说,不急的,咱俩什么交情。”

就这样,高凌依靠段宏送来的这笔钱,挨过了大学生涯的最后一年。女友在毕业典礼那天和他分道扬镳,从此再无联系。

因为没有真才实学,高凌接连换了好几份工作,都不尽如人意,收入微薄,毫无积蓄。期间,跟一个和他一样平凡的女孩结了婚,过着清淡的日子。

“我们公司正好在招人,有没有兴趣?”

段宏好像他的影子,总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

“我考虑考虑。”

“别考虑了,公司规模大,待遇好,销售岗位,肯定比你现在的工作收入高,你现在不是一个人过日子。”

“可是我不懂销售。”

“没有人生来就懂的。”

“那好,多谢了。”

高凌在段宏的介绍下,进了目前这所环保型涂料公司,负责向装璜公司、建筑公司推销产品。两人同级。一个是老手,一个是新人;是同事,也是竞争对手。

“你们知道为什么大部分人会选用白色涂料作为墙壁的颜色吗?因为白色代表纯洁,像天上的白云。我希望你们怀着一个纯洁的心,犹如白云般你追我赶,良性竞争。一旦走得太急,会自我膨胀,也会迷失方向,更会相互叠撞。最后堆积成乌云,失去了本来的颜色。”这句话是柳主管时常挂在嘴边告诫下属的。

同事间良性竞争,关系融洽。高凌努力跑业务,但毕竟是新人,人脉资源都有限,每个月都在指标合格线上挣扎,每次都涉险过关。这都要归功于他的最大竞争对手段宏。

“公司待遇好,竞争也很激烈,这个月还差点吧?”

“嗯,是有点。”

“我都谈妥了,明天上午十点去对方公司签合同,”段宏从一厚叠名片里抽出一张名片,交给他。

“我——”

“拿着呀,愣着干什么。”

“谢了。”

高凌习惯性地接受他的帮助,心里越来越不安,曾经那种在他脑中片刻划过的嫉妒油然而生,当中还夹杂着一丝恼怒。是恼怒对方,还是自己,他想不明白。

这种善意的帮助,几乎每隔两三个月都会发生。段宏不会给他介绍大客户,让他一下子咸鱼翻身,至少每次都能让他完成指标,免受柳经理的苛责和训骂。

夫妻要过日子,妻子的收入不高,他是家里的顶梁柱。这份工作的收入比之前的要高出一倍都不止,重又唤醒夫妇俩培育下一代的计划。家里开始有了积蓄,不再依靠父母。

然而,高凌每一次接受段宏的馈赠,心情就愈发沉重,有时候甚至沉重得难以呼吸,就像夏日雨季的空气,令人窒息。他想要摆脱,却无法摆脱,他需要这份工作,更需要这份工作所带来的收入维持家庭。他也想过跳槽,但没有勇气,恐怕以他的能力和资质,再也找不到一份比目前收入更高的工作了。

就这样,患得患失的压抑心情,就像此刻的雨滴那样,伴随了他整整三年,或许更久。心底的乌云,远比眼前的阵雨可怕。阵雨只是淹没了街道,乌云却染黑了整片天空。暗得让人彷徨、恐惧和迷失心智。

“谁说一定要用白色涂料,时间久了墙壁会泛黄,再好的涂料也经不起岁月的侵蚀,然后会出现霉斑,越来越多,逐渐变成一睹黑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款涂料可以保证永远是白的。”在前一天,也就是他们公司和李老板的装璜公司合同期的最后一天,同样是下着阵雨,他对自己说。

李老板是段宏的客户,也对他手中最大的客户。两家公司的合同即将到期,李老板想压价,一直拖延,迟迟不肯续约。段宏不肯以损失公司的利益,草草让步。他们公司的涂料既环保,质量又好,性价比是全行业最高的。李老板为人谨慎,他料定对方最后一定会妥协,即便降价,最多一到两个百分点,公司仍有很大的盈利空间。

李老板的情况高凌都了解。段宏从未把他当外人看,包括李老板的心态和自己的策略都跟他讲。他认为这是一种向好友传授销售技巧的实战案列,而另一方则认为这是赤裸裸的炫耀,尽管他心里分明不是这么想的。

事发的前一天,高凌拨通了李老板的电话,同意对方的要求,降价百分之五续签合同。商人眼里只有利益,没有私交。既然是同一家公司的业务员,他何必要和钱过不去,爽快地答应了。

双方几乎没有作太多的交流与沟通,在原有的合同基础上修改了报价,只花了短短五分钟,便完成了手续。


“高凌,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晚,段宏得知了消息,在高凌家的楼下向他质问。

“你觉得什么意思,就什么意思。”高凌打了个喷嚏,漠然应答。

“挖同事的墙角,还是你最好的兄弟的墙角,你真是够意思的。”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高凌无意解释,强装出冰冷的表情,双手在身后紧握着拳头,手心里满是湿汗。

“这么多年,我有亏待过你吗?”

“没有。”

“我对你够兄弟吗?”

“够,绝对够。”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段宏在问对方,也在问自己,在等待对方的回答,也在扪心自问。

对面好友的质疑,向来不善言辞的高凌招架不住,十多年来挤压在心底的怒火冲破云霄,将脸庞映得通红:

“一直以来,你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无偿地帮助我。初中帮我辅导功课;高中不在一起了,还帮我辅导功课;到了大学,我没钱的时候主动借钱给我;知道我工作收入低,帮我介绍工作;不但这样,还牺牲自己的利益,帮我达成指标。”

“怎么,哪里不对嘛?”

“你不是我父亲,也不是我母亲,我承受不起!我宁愿当初没有救你,宁愿没有你这个兄弟。”

段宏错愕地看着面前这头发疯的野兽,愣怔了好一会儿,甚至可以听到对方的沉重的喘息声。不,也许那不仅仅是喘息声。

“对不起,保重!”

段宏两眼通红,颤抖着嘴唇轻吐出这句话,转身离去。转身的那一刻,泪水伴随着树上的露珠淌下,划过脸庞,顺着脖子,染湿了衣襟,也染湿了衣襟口袋里的工作交接书。

人事任命已经下来,他已接替柳经理,成为业务一部的主管。这份工作交接书记录着他手上所有的客户,准备分配给属下,今后一心做好管理工作。而第一行李老板的名字旁边的责任人一栏中,赫然写着“高凌”这两个被泪水浸湿而显得异常模糊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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